「是。」
「要……要如何做,才能救他?」
看來,她終於體認到自己的能力不足,可惜她卻依然不肯放棄。
「沒有。」他看著終於願意將話聽進去的她,淡淡道:「天地有規,凡罪業果報,必皆回返己身。龔齊罪業深重,又不求悔改,才被拘至無間。至無間者,時無間,罰無間,萬死萬生,旁人不得代其受過,除非造業者醒覺業盡,方得受生。」
「果若他無法醒覺呢?」她膽寒再問。
「那便永世不得超生。」
她一凜,不禁閉上了眼,好半晌,才含淚再問:「若有人因他而無法解脫呢?」
「凡事皆有因果,因至而果來,時間到了,必會有解。」
時間到了,必會有解?
何時?要等到何時?永世嗎?
他這淡漠如水的回答,教她心冷,再顧不得一切,她猝然上前,伸手捧住他的臉,將眉心印在他之上。
沒料到她會突然動作,他欲將她拉開,卻已是不及,排山倒海的景象和情感,全在眨眼間流入他腦海。
殺戮、痛苦——
憤恨、詛咒——
無止境的悲傷!
那些情感是如此強烈鮮明,如飛瀑水流般,沖刷過他全身上下,她的悲傷、她的心痛、她的無奈,盡數奔竄衝擊他如止水般的心神,她紛亂鮮明的感受,全成了他的,那樣激昂的情緒教他幾乎無法承受——
下一瞬間,她被彈了開來,差點掉入那無止境的黑暗虛空之中。
他在千鈞一髮之際,回過種來,忙飛身出手將她拉了回來。
她的魂魄幾乎散去,他立時將手壓在她的頭頂,幫她定神。
「你不該這麼做的。」他從未想傷她,那只是反射動作。
但即使遭此重擊,她在極為虛弱的狀態下,仍攀著他的肩,堅持要開口,「他被詛咒了,除非他重生為人,否則那咒怨必無法開解。澪以神女之尊,庇佑萬民,若論功德,她比我要多,若非……若非哥違背天理,將其送與魔物,換得非人之力,她不會……心性大變……」
她喘著氣,魂魄幾欲潰散。
「別說了。」他飛身將她帶回居所。
可她卻不肯放棄的繼續道:「他一日無法為人,蝶舞便一日無法解脫……蝶舞罪不至此,澪更是因他而受罪,才有後來之果……」
這女人的意志未免也太過堅決,都快要魂飛魄散了,還不肯放棄。
莫名的,有些惱。
他從未曾傷過無罪之人,偏偏就傷了她。
「就算他……有罪,但她們是受累的……不是嗎?」
「你若不想魂飛魄散,最好安靜點。」他警告她。
可他將她放到床榻上時,她仍在說:「天有規,世無常……凡事總有例外的,不……不是嗎?」
她要不行了。
她變得十分透明,他可以看見她身下的床榻。
眼見她要再次開口,他忙將另一隻手覆上了她的唇。
「別再說了,你若散了魂,便萬事皆休,屆時誰也無法得救,懂嗎?」
這一回,她終於不再堅持,閉上眼,微弱的點了點頭。
他伸手招來定魂珠,安入她眉心中,定了她的神,她四散潰離的魂魄這才終於合而為一。
她昏了過去,可雖然臉色依然蒼白,但形體總算是維持住了。
直到此時,他方鬆了口氣。
天知道他有多久沒這般狼狽了,早知如此,他該在一發現她時,便讓人送她回天界才是。
這樣一來,什麼麻煩也沒有了。
但她是如此溫暖、如此美麗……
他的手從她的眉心,滑至她柔嫩的臉頰。
在這裡待了如此久,他已許久沒見過如此無私美麗的魂魄,在好奇的一念之差中,他讓她留了下來。
初時,是想為她開解。
但知道的越多,他卻越加好奇。
好奇她為何寧願受罰也要救人,好奇她究竟在想些什麼,好奇她如何能這般堅持,他好奇她所遇到的事,更加好奇被她全心全意所愛是什麼樣的感覺。
然而,越是好奇,越是瞭解,他就越想得到——
那禁忌的念頭教他猛然抽回了手。
遠處,幽遠的鐘聲響起,提醒著他,大王的冥誕已至。
他應該要去的,十殿閻羅、十八獄王皆會到場,他若不到,必會引起震怒。
門外,魅童再現蹤影。
「爺,時辰已至。」
他起身,臨到門口,又回頭看了那躺在床上的天女一眼。
她靜靜的躺著,看起來如此嬌小而脆弱。
雖然如此,他還是抬起手,在這間房下了禁制,防止她在醒來後,又衝動的跑去找龔齊,她已傷得太重,再來一次,必會教她魂飛魄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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詛咒嗎?
雖然身在玄冥宮內,她強烈的情感和記憶依然殘留著,在他的腦海中、在他的血脈裡,隱隱顫動。
閻羅、獄王們,以及鬼差夜叉全在宮中正殿裡,他卻在正禮完後,退出殿外,去找應在醒世閣的三弟。
因大王冥誕,醒世閣這兒,一個人都沒有。
她說,龔齊和夜蝶舞被巫女澪所詛咒。
稍早,他在生死簿的死簿上,的確查不到夜蝶舞的名字,連巫女澪的名字也不在其中,所以他才來這。
他敲了敲樓門,門內傳來一句。
「進來。」
他走進門內,只見一書生坐在案桌後埋首書寫。
見人進來,書生抬首,見是他,嚇了一跳。「大哥?你怎麼有空過來?」
書生話方落,這才猛然醒悟自家老哥成年都守在無間,只有一日會來,他嚇得臉色發白,慌忙將桌上東西收好,緊張的說:「慘了,今日是大王冥誕嗎?可惡,我都忘了,他們拜壽拜完了沒?」
「還沒。」
「好險!這次再沒到,我會被娘念死!」他匆匆將所有的東西都塞進他的布袋裡,跟著三步兩並就要衝出去。
「等等,玉成。」
聽到兄長叫喚,書生緊急在門邊煞住腳,「怎麼了?什麼事?」
「我有事想借你的醒世鏡。」
「在書桌後面,被布蓋起來的那個就是。」丟下這句話,書生便轉身往正殿跑去。
他轉身看向書桌後方,果然有以藍色長布蓋起來的物體。
他上前將長布拉下,長布之後,是高有兩丈的水晶,水晶正面無比平滑,卻未映照出他的身影。
他拿起三弟的筆,在水晶鏡上,寫下夜蝶舞的名字及生辰。
他筆尖方離,鏡面就出現了塵世間的景物——
河岸繽紛的落英下,一名女子提著水,進了間老舊的屋子,陰暗的屋子裡,躺著一個又一個的病人。
她一一替那些人擦洗身體,一邊柔聲安慰。
他見過這名女子,在龔齊的記憶中,她是除了雲夢最常出現的人,但自龔齊死後,世間早已過了數百年,她卻仍在凡界,容貌一如當年。
她的確是那位名喚夜蝶舞的女子。
早該死去的她,依然活著。
他擰眉,在鏡上寫下阿塔薩古·澪。
水晶鏡的畫面驟改,一名黑衣女子出現其中。
她趴在枝幹粗大的千年神木上,似在歇息,但下一瞬,她猛然回首,直勾勾的看著他,那雙黑眸裡隱含著憎恨和不耐,跟著她抬起手,忽然隔著鏡子攻擊他。
一頭兇猛的黑狼從鏡中衝出,它張著血盆大嘴裡的尖利白牙,對著他咆哮,然後當頭就咬。
他在千鈞一髮之際,閃電出手,一把逮住了黑狼的頸項。
黑狼幻化成灰,眨眼消失無蹤,而原本明亮的水晶鏡,也在瞬間黑成一片,再看不到其它。
他低頭看著手裡的灰,眉頭更深。
詛咒嗎?
「哇,好凶的女人,她是誰?」
他回頭,看見一身白衣的老七,一邊啃著粉色蜜桃,一邊一屁股坐到了三弟的案桌上。
那粉色的桃子如碗般大,透著誘人的香氣。
「我以為那蟠桃是給爹的獻禮。」
「是啊。」他再咬了飽滿的仙桃一大口,嚼了幾口,才道:「不過因為我上回幫了娘娘一點小忙,所以她方才來時,順道送了我一籃,你要嗎?我還有很多。」
「不用了,你自己留著吧。」他回身,伸手觸碰發黑的水日陽鏡,他的手一撫過平滑的鏡面,染黑的水晶鏡,便漸漸清淨起來,不一會兒,水晶鏡便再次清透澄淨。
「那個女的不是凡人吧?是妖怪嗎?」老七好奇的湊上前,他們家老大做事一向一板一眼,自從他接管無間後,就很少離開那死氣沉沉的地方,對凡間的事更是沒什麼興趣,這回卻特別到醒世閣來和三哥借能窺視人間的醒世鏡,教他怎能不好奇。
「不是。」他將長布蓋回鏡子上,轉身走出門去。
「不是?」老七跳下桌,腳步輕快的跟上。「不是妖怪,難不成是人?」
「不是。」他來到那一牆又一牆的木櫃旁,搜尋著。
「不是?」這不可把老七給弄糊塗了。「不是人。也不是妖。那她是哈?」
「我不確定。」他伸手拿出櫃子裡其中一隻薄如蟬翼的水晶,「不過我想,她是天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