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這樣的場面,陸秀廷不想保持沉默,更不想讓以往不愉快的經歷影響到眼前的好姻緣。
他對梅蕊說:「姑娘對在下有些誤會,何不給在下一個機會,讓我們好好認識彼此呢?」
「不要,我不要跟你認識!」梅蕊聲音不大地抗議。
「蕊兒!」梅修生氣地說:「我梅家怎會有如此無禮的女兒?」
梅蕊的眼眶紅了,低下頭不說話。
見她如此,陸秀廷覺得自己有責任,便對梅修夫婦輕聲說:「能否容小婿跟梅姑娘私下說幾句話?」
梅修看了眼女兒,再看看神色坦蕩的陸秀廷,點點頭。「好吧,你們就在這裡說話,我們到大廳去。」
說完,起身攙起夫人。機靈的寶兒趕緊由另一側扶起梅夫人,往門外走去,總管則緊跟在他們身後。
梅蕊看著爹娘離去,很想跟著他們走,可是爹爹生氣的眼神讓她停住了腳步。
當房門被關上時,梅蕊的心顫了一下,好像爹娘將她遺棄了似的。
十六年來,她第一次有了失寵的感覺。
回頭看著老神在在的陸秀廷,她的心情更加消沉和矛盾。
這個難纏的男人為什麼偏要出現在我的生活中呢?!
她轉開眼睛鬱悶不平地想,視線卻落在那個令她陷入如今這困境中的瓷坯上。然而,就算在現在這樣的壞心情下去審視這件作品,她仍不得不再次承認,這是今天所有作品中最美麗、也最符合她心境的傑作。
那是一個梅花杯,上面堆了三朵梅花,表示對梅翁一家三口的尊敬,另外一邊堆貼著一朵含苞待放的花蕊,表示對梅蕊的仰慕,花蕊下襯托的一對花葉,表示對她的追求,底周附上梅花樹幹作為承托的腳架,象徵著對未來美滿幸福的寄望。
這個梅花杯含意深刻,造型新穎,她如何能不喜歡呢?
可是如今,她又不能不怨它,都是它太美,才讓她選錯了人。無奈中,她生氣地轉身,不想再看它。
「這是追求幸福的梅花杯,你以為不理它,它就會消失嗎?」
陸秀廷的話將她的心事直接道了出來,但她並不吃驚,因為她早已知道這個男人會讀心術,總能準確將她的心事說出來。
然而她還是情不自禁地回頭看他,看著那張年輕英俊,還帶著幾分狂放不拘的面龐,她納悶著,這樣精巧的東西果真是出自他那雙手嗎?
「它就是在下親手捏的,姑娘難道不信?」
陸秀廷再次將她心裡的猜忌說出,梅蕊眉頭一聚,卻發現自己與他相接的目光彷彿被黏住了,無法轉開。
他們注視著彼此,所有的困惑、苦惱和希望都在彼此的眼波中傳動,所有的思緒都回到了他們相識的往事中……
第二章
梅花自古以來就是德化人最熟悉並喜愛的花卉,發展迅速的陶瓷業多以梅花為裝飾。明自永樂年起,尤以德化陸氏精緻象牙白製作的梅花杯最為有名,不僅深受人們歡迎,也是朝廷指定的貢品和海外貿易的重要瓷器。
兩年前,陸氏計劃要燒製一種新型梅花杯,十六歲的陸秀廷雄心勃勃地提出要親手做一個瓷坯。
獲得爹爹允諾後,他獨自來到梅嶺,想實地觀察梅花初綻的神韻。
早春的風吹開了堆積天空的雲,吹化了覆蓋梅嶺的雪。寂寞的山嶺中一朵朵花蕾在梅枝上迎風綻放。
「果真是『梅花香自苦寒來』!」他嗅著散發在寒冷空氣中的梅花清香,懷著愉快的心情沿著山路往上走,不時盤桓於積雪中的梅樹下,細細觀賞著綴滿枝頭的姿容各異的梅花。
忽然,他看到不遠處的山下有一片龐大的建築群,最讓他欣喜的是在一段園牆邊的皚皚白雪中,有一株粗大的梅樹枝伸出了牆頭。
與其他樹不同的是,這株梅樹不是只有花蕾點點,而且還有大朵大朵盛開的花朵,那鮮艷的色彩彷彿會說話似地召喚著一親芳澤。
他疾步下山,站在牆腳抬頭仰望那一簇簇緊密相依、攀枝競開的艷麗花兒。寒風中,嬌艷的花瓣輕輕顫動,花瓣上的露珠晶瑩透亮,讓他無法克制地想靠近它,將那花瓣上的每一種顏色、每一次顫動都看清楚。
陸秀廷看看身後有塊大石頭,他走過去將它搬移過來,放置在牆腳下,然後站了上去。
可是他不知道,迷住他的梅花正開自梅花山莊大小姐梅蕊的後花園。
院牆內,梅蕊獨自站在這株她幼年時親手種植的梅樹下賞梅。由於她個性好靜,當她賞梅作畫時不喜歡有人在她身邊,所以大家都一如既往般各忙各的去了,只留下她獨自一人在院子裡賞梅。
這株梅樹是爹爹專門為她培植的品種,不僅花期長,而且每年總是最先開放,最後凋謝,因此是她最喜歡的一株。
看著在寒風中競相開放的花朵,她甜甜的笑了。
對梅花,她有一種與生俱來的熟悉感和親切感。她喜歡梅花的傲然神態和清香味道,懂得梅花的萬種風情,每一朵梅花在她的眼裡都具有無窮的生命力。
就在她用心與在風中搖曳的花朵交談時,忽然一聲細微的響聲驚動了她,她轉到樹的另一側抬頭尋找,發現竟然有個身著藍色短襖,打扮似窯工的年輕男人正蹲伏在她的院牆頭上。
無聊的男人!
她心裡厭惡地罵著,認定牆頭上那人又是一個前來偷看她的不肖之徒,於是她不打算理睬他,只想去找下人來趕走他。
可是就在她想悄悄走開時,猛然看到那人的手正伸向她心愛的梅花!
「不許動我的花!」她情急地大喝一聲。
雖然她的聲音不大,可是在這寧靜的清晨仍猶如平地驚雷。
「啊——」牆頭上的陸秀廷一聲驚呼,拽著樹枝摔落院內,滿樹花瓣紛紛揚揚地灑落下來。
他本來只是想摸摸看那花瓣是否真如眼中看到的那般嫩如羊脂,感受一下那柔嫩似絨的質感。不料被這乍然響起的嬌喝嚇到,加上牆頭積雪初融濕滑,他一個沒站穩,重心直往下墜。
為了穩住身子,陸秀廷正在摸梅花的手本能地抓住樹枝,沒想到樹枝竟斷了,他連枝帶人地從牆頭摔落牆內。
雖說地上有積雪,可是沒有防備的他仍被摔得不輕。但他顧不上檢視自己身上是否有傷,也來不及將眼前的女孩看清,就連忙起身抱拳賠禮道:「對不起,是在下一時疏忽……」
「出去!」可對面的女孩不等他說完,就冷然發出了命令。
這讓歷來謙虛禮讓的陸秀廷心裡很不是滋味,但自己有錯在先,也無法生氣。
他直起身,對背對他的女孩再次解釋道:「在下並非有意冒犯,實在是前來梅嶺踏雪尋梅,被這裡獨開牆邊的梅花所吸引,為就近賞梅才攀上牆頭……」
「無禮惡徒休說廢話,出去!」梅蕊身子未動,再次打斷了他的話。
這下可把陸四公子惹惱了。
哼,天下何來如此刁蠻無禮的女子?竟然連話都不讓人說完!
他輕拍衣袖,背起雙手寒聲說:「姑娘如此無禮,恕在下難以從命,請代為引見此莊主人!」
在他想來,自己擅自爬牆固然有錯,但為了賞梅情有可原。而被她驚嚇,摔下牆頭則錯不在己,這女孩本該為她冒失的喝聲導致自己摔下牆頭道歉的,可此刻,她不僅不道歉,還連讓他說一句完整話的機會都不給,這實在是豈有此理!
更何況,他絕對不願背上「無禮惡徒」的罵名!
「呸,無恥小人也配見我爹娘?」十四歲的梅蕊霍然轉身怒瞪著他。
「啊,原來姑娘正是此莊主人,恕在下有眼無珠……」
「閉嘴!」梅蕊無意多與他說話,便冷然斥責道:「你速速離去,我便不再計較,否則定讓護院打你個皮開肉綻,再送到官府告你擅闖民宅!」
她本不是個刁蠻之人,可是好好一個賞梅天讓這庸人俗語破壞了,她的心情哪裡還能好?再加上眼見自己心愛的梅樹枝斷花殘,不由更是心痛萬分,偏偏這個不識趣的浪蕩子還死死糾纏不去,這讓她如何有耐心聽他解釋、給他好臉色?
陸秀廷面對她的絕色姿容最初也是一怔,可隨即被她毫不留情的犀利言詞激怒了,立即針鋒相對地還擊。「哼,世人皆傳梅家大小姐乃仙人降世,我道是梅花仙子該有幾分仙風雅氣,不料卻是此等凡胎俗骨!」
「你、你惡人壞心腸!」從沒被人罵過的梅蕊被他尖銳的話語刺得面色乍變,可是沒跟人吵過架的她不知該用什麼詞語回罵他。
「你徒有其表!」陸秀廷正是少年氣盛時,開始時一直讓著她,無非是因為自知理虧,不料她如此得理不饒人,於是他也不想再保持風度。
「你……你這個混小子!」梅蕊跺腳。
「你這個欺世盜名的假仙!」他輕甩衣袖。
雖生性平和,但跟牙尖嘴利的秦嘯月相識多年,陸秀廷多多少少也從她那裡學到了罵人的技巧,此刻自然用來展開回擊,並很高興地發現運用自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