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成寧並不知道荀非與石家小姐婚事告吹的事,除了荀、石兩家有意低調外,也因她刻意不去打探大臨京師的消息。
因此,當她見到余平時,心中立時升起警戒,直覺荀非或許就在附近;也或許,「荀夫人」正伴在他身側。
不論荀非來蘇州的目的為何,自從她在他書房留下那張紙條,便決定今生不再與他相見。
墨成寧奔跑了一陣,心想不知荀非會不會從哪個街角轉出來,便決定離開鬧區,隨意胡亂走著,最後竟來到當年他與她再遇的河畔。
細雨仍斷續,正如同她的心緒,藉斷,卻絲連。
「成寧。」她渾身輕震,不用回頭即知來者何人。即使兩年多過去,他的嗓音依舊清晰可辨。
墨成寧不答,輕輕將寬鬆的兜帽攏了攏,發足便奔。
她是鐵了心要避著他!荀非有些惱怒,提氣一奔,輕輕鬆鬆便捉住她的皓腕。
墨成寧未料他會直接動手,只覺被他握住的地方直髮燙,她垂頭低聲道:「公子請自重。」
荀非但覺手下一片冰涼,細膩光滑猶勝從前,不禁面紅耳赤。
墨成寧輕聲歎道:「還不放嗎?」
苟非緩緩鬆了手,墨成寧似是眷戀了片刻,才收回小手。
她一語不發,也不再狂奔,只靜靜踩著綿軟草地走了。
「墨成寧!」他下定決心似地揚聲喚。
墨成寧依舊沒有回頭,終於在距他十步之遙處停下腳步。
「你說過,我姓荀名非,荀子的荀,韓非的非,所以我不會為了那幾希處的仁義放棄報仇。」他徐徐走向她。
「可我要告訴你,韓非亦導性歸善,荀況猶為髮妻狂。我姓荀名非,『荀』同情繫於妻的荀子,『非』同導利向善的韓非。」他站在她身後,兩人呼息難辨彼此。
墨成寧心緒紛亂,他什麼都沒說,但她卻懂,他正在告訴她:他沒有娶石家小姐,他願為她放棄復仇。
她真這麼值得他追求嗎?
「成寧。」再次聽到這低沉有力的聲音,她鼻頭一酸,淚眼婆娑。
「嫁給我。」
墨成寧拚命忍住淚水,雙手扯著兜帽邊角,左頰情不自禁綻出清淺酒窩。
荀非在後頭卻看不著她表情,見她一動也不動,以為她心下惱他,因而不敢隨意碰她,卻不免著急。
他小心翼翼地柔聲道:「成寧?」
許久,她方收回眼淚,輕聲道:「荀公子好詐,拿苦瓜來誘惑我。」
這一聲細如蚊蚋,荀非卻有如聽進仙樂。見她似乎不氣了,便撥開她頂上曲兒帽,雙臂自她身後環住她纖腰。
「這不是心疼你在家裡吃不到嗎?」他摟著她,珍惜著這份得來不易的幸福。
墨成寧嘴角一翹,道:「那我以後每餐桌上都要有苦瓜。」
荀非鳳眸一彎,低聲笑道:「可我跟岳父岳母一樣,怕苦。」
她失聲一笑,這麼快就喊岳父岳母了?
「沒有苦瓜?那我不嫁了。」
「苦瓜竟比夫君重要?」他吻著她一頭青絲,笑道:「那我吃虧一點,一天一餐沒苦瓜,兩餐有苦瓜。」
墨成寧不語,將背往荀非懷裡一靠,似是默許了。
荀非一手撫著她平坦小腹,另一隻手悄然上移。
他冷不防舔了舔她難得沒有插銀針的耳垂,一陣酥麻癢意自墨成寧雪白細頸延伸至背脊。她推開身後色膽包天的狂徒,他卻趁機將她轉過身,抬起她下頷,細細端詳他夢裡才得以一窺的俏容。
他過分專注的神情讓墨成寧心中軟成一汪春水。這些日子,他等得很苦吧?
她伸手輕觸他幾天未刮的鬍渣,櫻唇摩挲著他的薄唇,柔聲道:「荀非,久等了。」
荀非呆了一呆,雙耳赤紅。
她褪下左腕玉鐲,取條紅線繫在荀非的腰帶上。
此刻,他心中的狂喜無以形容,他輕輕抱著她,嗅著她身上幽香,嘿笑一聲,道:「一天兩餐苦瓜可以,但成寧也知道,我這人會記仇,吃虧吃久了,就要記仇。」
墨成寧一掙,推開他咕噥道:「又得意忘形,你不是愛妻的荀子、心善的韓非嗎?」
荀非聳聳肩,道:「天性使然。」
「那怎麼辦?」
「你要補償我。」他眸中星光閃動。
她偏頭一想,道:「不然……每餐我做一份你愛吃的?」
「行。」荀非想也不想。
墨成寧嫣然一笑,道:「苟公子這次倒挺好說話。」
「我愛吃你。」
「……」她除了羞人以外,已想不到別的詞彙。
荀非恍若未覺地自說自話:「每煮一顆苦瓜,就讓荀非吃一次墨成寧。這便是協議。」
「……」她一直以為人前行為放蕩的荀非全是作戲,今日方知那個荀非,七分假三分真。
良久,等不到眼前人兒響應的荀非吻上她鎖骨下的細膩肌膚,就在他伸手探進她衣襟時,墨成寧薄媚一笑,笑得苟非心癢難耐。她湊近他耳邊,含笑道:「不吃就不吃,我以後不煮苦瓜,三餐皆到『苦瓜絕饗』解決。咱們走著瞧,看是誰能忍。」
她整整衣衫,踮起腳尖在他下巴一吻,隨即走向來時路。
「我點的苦瓜麵線還沒吃呢。」
荀非杵在原地,有種敗下陣來的感覺。又摸了一下方纔她吻過的地方,滿足一笑。
他大步流星地走至她身旁,一把攬住她腰笑道:「不成,『苦瓜絕饗』的也算,這我開的餐館呢。」
若干年後,江湖上多了一對「杏侶雙俠」,分別為杏壇的荀非和杏林中的墨成寧。兩人遊遍大江南北,盤纏不足時便尋一風光明媚處待上一年。
前半年荀非設學堂,墨成寧設義診;後半年荀非改學堂為義學,墨成寧改義診為醫館,夫妻倆過得悠閒自在,天下無一處不是他倆的足跡。
這一年,苟非和墨成寧帶著五歲的雙生兒和不滿週歲的幼女回到蘇州。
「老闆,可有地方借宿?」荀非笑道。
黝黑青年正指揮著工匠,在新開張的第十家分店前掛上匾額。
「咱這只賣苦瓜,不供住宿。你沒見匾額上寫著苦瓜絕……」青年睨著眼,瞥向不識相的客人。
「師哥!師嫂!還有我可愛的師侄們!」
墨成寧笑道:「余老闆好久不見,生意不錯嘛。」
余平指著烏溜大眼的小女娃。「你一定是茜兒。」他搔了搔頭,指著雙生兄弟倆,佯裝無奈道:「你們兄弟倆長得一模一樣,我看就算了。」
五歲的哥哥不滿道:「我是允兒,他是平兒。」
余平嘻笑道:「知道了,你是平兒,他是允兒。」
允兒覺得深受委屈,扯了扯荀非的衣角,癟嘴道:「爹……」
荀非輕輕拍了拍兒子的頭,笑道:「難得帶了木柵鐵觀音回來,允兒,待會兒拿三份去給大福叔叔。」
「師哥!」余平可憐兮兮道:「允兒,師叔待會請你吃苦瓜糖。」
「允兒不愛吃苦瓜,娘跟平兒才愛吃苦瓜。」允兒認真答道。
平兒這時才揉揉眼睛,軟軟地道:「哥哥,你剛剛說苦瓜嗎?」
墨成寧拍了拍茜兒的背,笑道:「不鬧你們師叔了。余平,什麼時候介紹弟妹給我們認識?」
荀非也笑道:「上次來不及喝你的喜酒,這次你兒子的滿月席定要趕回來參加。」
余平忽有所感地歎道:「我以前總說要娶一個俠女,結果還是繞回原點,娶了個千金大小姐回來。」
「人家小姐好歹從京城追著你到蘇州了,你還過這麼多年才許了人家。」荀非調侃道。
余平紅著臉道:「我……我哪里許她了?分明是那女人硬來……」
允兒操著稚嫩童音:「師叔臉紅,師叔害羞了。」
余平牙一咬!「誰臉紅?誰害羞?」
平兒奇道:「哥哥,師叔臉黑,哪有臉紅?」
「……」
江南煙雨濛濛,景致美麗依舊。柳樹承載著絮語,將人世間的悲歡離合盡數拂人江水,化為平淡不過的陣陣漣漪。
——全書完
後記 栗和
我很怕鬼,也很淺眠,可偏偏我不止一次夢到各種鬼,故人或新鬼友都有,總在我夢醒時分牢牢附在我的海馬回上,想忘也忘不了。
這故事的原由便是來自幾年前的一個夢境。
夢境內容有機會再詳述,總歸是個悲傷的夢,夢裡我回到小時候,回到舊家客廳,坐在一個藍藍的幽靈腿上,答應將他的故事告訴別人。
幽靈是一個外國人水手,也是袁長桑的雛形(兩人形象似乎八竿子打不著哪,而且幽靈的故事某種程度上被我扭曲了哈哈)。
袁長桑就是太死心眼,他對墨平林動過情,但他先看上了李玦,執著紮了根,此生便非她不可。如果他有幾分李玦的率性而為,今天他和墨平林都不會傷心。
不過我從前看影視小說時,骨子裡便是帶著這種無謂的堅持,認定了便該是一輩子(我當時就是個脫離現實的人啊)。所以當我讀《笑傲江湖》,見到令狐沖放不下岳靈珊時,我其實心感慼慼,不過至少他懂得去接受更適合他的任盈盈,所以他有機會幸福,而袁長桑則注定孤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