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成寧仔細瞧著上頭刻紋,淡聲道:「石芸珊,這是她的名嗎?」
「是。」荀非扶住她略微顫動的肩頭,將她摟入懷中。「承諾不會變,我今生只會有你。」
墨成寧掙開他的懷抱,跳下書案。「且讓我想想。」
荀非整整紊亂衣衫,小心翼翼地瞧著她,卻無法從她表情窺視她的內心。
墨成寧燦然一笑,撫平荀非衣上皺褶,柔聲道:「我在這兒想想。」
荀非頓生希望,笑道:「我去叫人添一副碗筷,午飯時介紹你給長輩們認識。」
墨成寧含笑應了,目送荀非俊朗的背影。
她歎一口長氣,鋪紙研墨。
要害另一個女子成為怨婦,要共享丈夫,她還辦不到。
一盞茶後,荀非抱著一襲女衫進書房,空氣中還有她身上的幽香,人卻去得遠了。
他將衣衫隨處一放。自父親被送入宮後,他頭一次這般惶恐。
「墨姑娘!」他喊了幾聲,回應他的只有窗外秋蟬的唧唧鳴叫。
苟非快步走向門口,欲將她尋回,卻見案上擺了張墨跡未乾的字條:
君所求,恕莫能給。回首當初,塵緣相誤。何苦?勸君莫記來時路。
他將字條讀了不下十遍,良久,才將之輕放案上。
荀非撫著字條,喃聲道:「我是太貪心了。」
暮春之初,楊柳正好,和風撩花紅。
迎娶石家小姐的隊伍待到良辰吉時,準時自荀府出發。
荀非身著大紅佇絲蟒服,腰繫金鈒花帶,以烏騅馬為坐騎,領著一干人馬。
隨行儐相有七隊人馬,當中儘是權貴顯要,並無荀非私交好友。或為官場顯赫同僚,或受首輔楊烈所托,排場之盛大,極其鋪張。
看似有心,亦是無心。
荀非唇角噙著一絲涼笑,像看戲一樣,慢悠悠騎著馬。
新娘候轎的地點不在京城石府,而是依石家先祖遺訓,於臨縣石家老宅。京城至石家老宅有一日半的行程,行將午時,頂上烏雲盤旋,幾名和荀非較相熟的同僚建議加快腳步,在天晴之時多趕些路,方能尋客棧打尖。
但見荀非無所謂笑道:「總不會誤了吉時,急什麼呢?」又不是閻王催命。
眾人見新郎官本人都不急了,也不好替他乾著急,便放寬心,欣賞城郊田園景致。
行至京洛之南,彼時距太陽西下還有一小段時間,天色卻已近全黑,春雷自濃黑雲朵中透出陣陣悶響,似是隨時要發作。荀非喚來余平,余平便自隊尾策馬向前,他此次以隨侍武人身份人隊,和大福押在隊尾。
「余平,你上次勘查路線時,過了這村莊,可還有歇腳處?」
余平摸出地圖應道:「有是有,但恐怕容不下這麼多人。」
荀非微仰了頭,看了天色一眼,淡聲道:「如此,便在這村莊尋一處留宿。」
余平睜圓了眼,直盯著荀非瞧。荀非睨了他一眼,道:「何事?」
余平這才收回目光,撓了撓脖子,低聲笑道:「大人身著平日官服,此時加上簪花披紅,當真英挺耀目。」又壓低了聲音:「神情卻是益發清冷了呢。」在外人面前,他不能喊荀非師哥,而是跟著旁人喊「大人」。
荀非尚未應答,一道閃電劃過天際,緊接著雷聲震耳欲聾。他立即策馬上石橋高處,旋過馬匹朗聲道:「眾位朋友,天候不佳,要委屈各位在此村歇一宿,明日辰時三刻於此處集隊出發,荀非擇日宴請各位上會麟樓吃酒。」
一聽之後能上號稱京城第一樓的會麟樓飲酒作樂,人人皆喜形於色,就算先前內心有半分抱怨,此時不滿也消除得一乾二淨。高檔酒樓還是其次,能與當權得勢之人相互攀附拉攏,那才是真。
荀非話才落下,滂沱大雨便自隊伍後方潑灑而來,一群人馬急急尋了客棧躲雨。
這村莊只長長的兩條街,因常有上京旅客借宿打尖,卻開了三間客棧。荀非身為新郎,沾不得晦氣,自是與其隨從被安排在最大最新的客棧。
余平安排完諸事,見苟非還在一樓窗邊呆望外頭,便拉著大福在荀非兩側坐下。
此時其它公子哥兒皆各自回房安歇,余平張望一番,笑道:「師哥,雨這麼大,逃婚也不會有人追來喲。」
荀非回過頭一笑。「我要逃了,你們豈不遭殃?」
大福瞪了余平一眼,他一向寡言,只道:「跟著大人便是。」
荀非笑著搖了搖頭,望著簷外雨景不語。
余平不放過他,擠著眼睛道:「師哥可後悔?」
「後悔,後悔極了。」荀非倒是頓也沒頓,脫口而出。「我後悔當年沒拉著我母親,後悔當時自以為是的體貼。」
這回換余平沉默了。他本是想墨成寧離開半年多,這段期間也沒聽荀非提起她,便繞著彎想探荀非口風,想知道荀非心中究竟有沒有她,藉機鼓吹他逃離石芸珊的手掌心。
未料荀非反而想起當年之事。楊府舉辦諸子宴當天,荀非發著高燒,母親阮氏便與丈夫荀文解商量,欲在家照顧兒子。父親爽快答應,神色卻難掩失落。荀非迷濛的視線見著父母這般情形,便掙開母親的掌心,揮舞著五歲的小短手,要母親陪父親赴宴。卻不想,這一揮,便是永別。
三人各自沉思時,數名錦衣漢子闖進客棧,一開口便向店家要最好的房間。
店小二為難地看了荀非一眼,又同那幾名漢子說了幾句,其中一名高瘦漢子拍著前台尖聲叫道:「也不想想咱們大爺什麼來頭!不清一間上房來叫你吃不完兜著走!」
荀非聞聲,按下憤然起身的余平。一抬眼,只覺那高瘦漢子背影熟悉,待他回過身嚷著:「哪個不知好歹的傢伙佔了上房?!」才想起這人便是當初在沈家莊負責看守墨成寧的人。荀非一凜,望向大門,果見楊烈挾著風雨入室。
「嚷什麼呢?」楊烈略顯疲倦,抖著身上雨水冷聲問道。
不等那幾名漢子開口,店小二連忙道:「這位爺,小店開在窮鄉僻壤,這整村莊上房只有一間,不巧今日有客官先訂下來了,那客官要娶媳婦兒,還望您能諒解。」
楊烈鼻頭一皺,不耐道:「娶媳婦兒便怎地?」目光向屋裡一掃,卻見到身著官服的荀非懶懶地斜靠窗檻,桌上還放著掛紅綢帶,立時便曉得情況。
荀非笑道:「既是大人來,小侄就換中房吧。」
楊烈換上笑臉,道:「賢侄,原來是你。早知住上房的人是你,我便不換房啦。」卻也沒提要換回房間。店小二見原本客人沒意見,便摸摸鼻子,替荀非換至中房。
那高瘦漢子見是荀非,張嘴一愣,楊烈不甩他,逕自走到荀非對面坐下。余平和大福不敢和首輔同桌,趕緊起身立於荀非身後。
荀非掛上笑顏,緩緩起身恭迎。
楊烈擺著手勢叫他坐回去,笑道:「賢侄,迎親迎到這兒來啦?這石家也忒不近人情,偏生要新郎官大老遠去她家老宅迎娶。」
荀非不遑多讓,笑得更為燦爛。「這沿途景色倒也優美,算起來還是便宜了小侄。不過……楊叔怎生在此?莫不是不吃小侄後日的喜酒了吧?」
楊烈歎了口氣,疲憊笑道:「我這不是正趕回京裡嗎!你也知道皇上大婚在即,便給小女在城郊外買了座溫泉莊子,要她大婚前好好調理身子。我方才去探望她,精神看似好了許多。」
荀非少不了又恭喜數句,兩人聊了許久,直聽得後頭的余平昏昏欲睡。
荀非見楊烈時不時按著額角,眼窩隱隱泛著青黑,便道:「楊叔奔波一整日,想必身子吃不消吧?要不要上樓休息一陣?」
楊烈正想應了,卻見店小二奉上緊急去買來的芙蓉糕和鐵觀音,恰巧腹中飢餓,便道:「無妨,再陪賢侄聊會兒。」
苟非瞥了余平一眼,暗笑這小子肚裡肯定在罵楊烈。余平察覺荀非眼神,心道被看穿了,便收起不豫之色。
店小二打量著楊烈,心想這老霸王肯定油水頗多,便咧嘴奉承道:「您老人家身子金貴,正巧這幾日村裡來了個女大夫,看病很靈的,需要的話,小店立即遣人請大夫來。」
見楊烈無甚興趣,店小二暗恨賞錢沒了著落,又加把勁道:「真的很靈,收錢也公道。昨日賤內才去給她瞧瞧,那女大夫銀針刺了幾下,哎呀,她頭就不痛了。咱村莊這幾日大病小病都給她看,人都排到屋外去了。」
楊烈揮了揮手,顯然覺得厭煩。他給御醫伺候慣了,哪裡會將江湖郎中放在眼裡。對面的荀非卻是神色一僵,余平見狀,也不顧楊烈在旁,忙問:「那女大夫,是不是一身鵝黃衣裙,罩著件白紗褙衣?」
那店小二腳步一頓,奇道:「咦?這位客官見過那女大夫?白紗褙衣我是沒印象,但黃衣裙是有的。」
楊烈自然不曉得,荀非卻知這是墨成寧平日行走江湖的裝束。他懵然看著窗外,一時沒了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