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1)
火紅葉片中帶著點褐色,顫巍巍附在枯枝上,幾欲離枝。這兒正值晚秋時節,滿山遍野覆滿入冬前的最後一抹紅。
黑雲滾滾籠罩著南方瑤國,眼看即刻便要下雨,但惡劣天候似乎絲毫未減民眾興致,就見茶館二樓座無虛席,個個全神貫注地聽著一名青年說話;這青年是從中原學成歸來的說書先生,據說曾在大臨京師待了七、八年之久。
大臨朝是朱氏所開創的天下,二百多年前入主中原。瑤國是緊鄰大臨朝邊疆的小國,數百年前瑤族先祖基於「無山不成瑤」的天性,在中原南部山野間的小盆地開疆闢土。由於此地易守難攻,所以不論中原如何改朝換代,瑤國建國以來倒是不曾有外來勢力入侵。
年輕的說書先生出師不久,眼下正說得口沫橫飛,說到激動處,醒木一敲,唱道:「西眉南臉人中美,或者皆聞無所利。忍聽憑虛巧佞言,不求萬壽翻求死。」
他抿了抿唇,續道:「這詩呢,正是說著大臨厲帝晚年的處境。這皇帝去年歸西,人民給他私謚了個厲字,因其在位三十多年,少有建樹,倒是荒靡淫樂的事兒沒有少。最為人知的就是十年前在『諸子宴』中的奪妻案。」
一名聽眾叫道:「啊,這我知道!那妻便是當年舉世無雙的大美人阮氏!」
「沒錯。」青年歎一口氣,「當時荀府當家荀文解年方三十,在京師首輔府邸當教書先生。初秋時節,首輔楊烈依慣例舉辦一年一度的『諸子宴』,以文會友,宴請騷人墨客,荀文解夫婦連袂出席。這阮氏一露面,當真是驚為天人,眉似蛾揚,唇朱若丹,膚若凝脂,盈盈步來,清風為之止,鳥獸為之靜。」他語氣一頓,任憑眾人想像那美好的畫面。
說書先生輕吸口氣,聲調驟轉直下:「首輔見此可人兒,思及厲帝好色成性,心中立時有了計較,當下不動聲色,撚鬚笑道:『荀兄,尊夫人好福相啊!小女喜愛收藏美人兒圖卷,我請畫師替尊夫人繪張立像可否?』客官倒是猜猜,荀文解如何回應?」
「自然不肯,美嬌娘要藏在家自己看啊!」有人嚷道。
「唉,當初苟文解若和這位客官抱持同樣心態,結局或許就不同啦。」說書先生一臉惋惜。
他續道:「豈料荀文解竟面有得意之色,爽快說道:『大人請吧!』完成時,畫都還沒乾透,首輔楊烈就私下派人急送這畫給厲帝。厲帝見了畫中美人便欲心大起,見畫卷角落還註明:『余筆拙,只繪出美人萬分之一的神采』時更是心癢難耐,恨不得將畫中人物抱個滿懷。當下居然派遣禁衛軍直至首輔府邸討人。荀文解夫婦哪裡肯!禁衛軍便用強將阮氏捉入宮,當晚就被封為明妃。」
茶館群眾頓時群情激憤。
「大臨皇帝未免欺人太甚!」一名漢子嚷嚷。
「荀文解連自己的婆娘都保護不了,還有膽帶她出門?!」另一中年漢子諷道。
說書先生敲了敲醒木,待得人聲稍減,繼續道:「這阮氏也是個性格剛烈的女子,人宮後誓死不從,卻教宮裡公公點了迷香失了身,羞憤撞牆而死。」
眾人聞言又是一陣驚呼,當下罵起那色慾熏心的皇帝。大臨朝雖大,卻也管不著他們這邊疆外的小國,思及此,眾人更是罵得毫無忌憚。
一旁的店小二想到自己勤奮工作,卻總存不夠銀兩好娶妻,而那「十惡不赦」的皇帝老頭空有權力、沒有努力,卻可以坐擁後宮三千,讓他越想越是憤慨,氣得將手中抹布扔到地板上,右足用力地踩踏。
「這什麼世道嘛……哼哼,看我踩死你!」不料踩錯了點,腳底一滑,跌了個四腳朝天。
店小二這毛躁舉動惹得身後一陣咯咯嬌笑。「小姐,您看,這裡的人都好激動哪。大家罵得臉紅脖子粗,可那大臨厲帝卻躲在墳墓裡蒙頭睡大覺。」語畢,又掩嘴悶笑;發覺身後的人兒沒應聲,只是緊緊攥住她衣角,又柔聲道:「小姐,您怎麼啦?今天頭一次帶您上茶館聽故事不快活嗎?」
「這故事教我頭疼……」身後傳來細細軟軟的聲音,「丹丹,我們回去啦好不好?」小小的氣音近乎懇求。
「回去?」丹丹訝道:「先生說得正精采耶。小姐,再一下下,一下下就好了。等他說完這一段嘛。」用倉鼠般的祈求眼神看向年僅十歲的小小姐。
「……」小小臉上現出猶豫之色。丹丹再討好地補充一句:「奴婢保證下次不再強拉您上街了。」
丹丹原想著她家小小姐是個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閨閣千金,不曾出來見過世面,今日特地帶她到外頭轉一轉,現下卻殷殷盼著回去。唉!小小姐不怕悶壞自己,她看著都要悶死了。
「一言為定,你說的喔。」羞赧小臉終於浮上一道淺笑,左顧右盼後繼續窩在丹丹後頭。
「那阮氏自殺後呢?狗皇帝有沒有給荀家一個交代呀?」有人如是問。
說書先生接著道:「這『交代』嘛,嘿嘿,自然是有的。當時厲帝得知愛妃自盡後勃然大怒,他本就愛遷怒旁人,處死明妃阮氏一屋子的宮女後,又想對荀府動手。荀府屋漏偏逢連夜雨,一名曾被荀府掃地出門的家丁,透過層層關係找上宮裡太監,向厲帝告發荀府一家聯合北方蠻子,有心謀反,而那糊塗皇帝居然就信了這家丁沒來由的話,下令三日後將荀府……」說到此處,說書先生合起折扇,瞇起細長的眼眸,一字一句說道:「滿、門、抄、斬。」
窩在丹丹背後的小姑娘再也聽不下去,遂起身在自家丫鬟耳邊悄聲道:「丹丹,我到樓下晃晃,你聽完了再下來找我。」
「小姐,這……奴婢還是陪您吧。」
大大的眼眸閃過驚喜之色,但隨即想到丹丹平日在府裡奔波,根本無暇外出尋樂,現下正在興頭上,她還是別擾她。
「沒關係,我在左近走走而已,不會有事的。」
「那小姐,」丹丹悄悄自懷裡拿出一個白布包,「雖說世道太平,您還是帶著這個防身吧。」料想小小姐也沒膽胡亂跑。
「娘親的匕首啊……」小姑娘小心地接過白布包放入懷中,隨後緩步下樓。
大街上熙來攘往,小販們趕著在下雨前將手邊貨品出售。
她微微蹙眉。自幼若非必要不出閨閣,偶爾為之也是隨父母到山裡尋找新藥,極少接觸人群。事實上,瑤國民風開放,瑤人不分男女、不論老少皆是滿街跑,生性害臊如她屬少見。
這小姑娘是墨府千金,叫墨成寧。墨家經營藥鋪,城裡約有三分之一的藥鋪是她家「博仁堂」的分鋪。墨家藥鋪以珍奇藥品為主,走的是高價路線,與平價的其它藥鋪各據一方,井水不犯河水。
她頓了頓,正要踏出茶館的腳艱難地縮了回來,小小身軀踅回茶館角落,喝了兩刻鐘的悶茶後,突聽得樓上驚叫聲忽起。
……又說到什麼可怕的橋段了吧。她實在不愛談論別人的是非,尤其據說有些當事人尚在人世。
可若說自己想先回去,丹丹定然不會允許,且她也不想壞了丹丹的興致。於是她小心地睨一眼櫃檯,確認店小二手邊無事,便深吸一口氣,在心中演練幾遍要說的話……
「小、小二哥,待會若有個十五、六歲的姑娘下來尋我時,煩請替我轉告……我、我先回墨府了。」句末已是聲如蚊蚋。
「轉告什麼?」店小二顯然沒有讀唇語的能力。
她再吸一口氣。「跟她說……跟她說我先回去啦。」語畢,墨成寧耳根子已然緋紅,她咬緊下唇,希望止住莫名的顫意。見店小二答應後,迅速付了茶錢,便竄出門外。
回府的路途,她特意挑了一條人煙稀少的荒路,不僅僅為了避開人群,也為了繞去探探先前爹娘曾帶她去採藥的山路。
丹丹料得沒錯,她是膽子小,但那只限在與人交際方面;事實上,她挺愛鮮的,對生人以外的事物不只無懼,還頗為好奇。
與人交際要察言觀色,要表現得落落大方,要適時讚美,要不卑不亢,要……
唉,家裡人人都想將她教養成大家閨秀,「大家」是天生條件,她算是有了,至於「閨秀」嘛,她還是繼續龜縮吧。
想著想著,墨成寧已行至無人之處,她轉看一圈,確定四下無人,便享受著離卻世俗的輕快感,毫無顧忌地伸了個大懶腰,插腰張嘴大笑三聲。
真快活!莫怪姑姑常說,女孩家不該拋頭露面,想來還真有幾分道理。原來不是怕壞了「未來」夫婿的名節,而是為自己扭捏的性子找個借口罷了。思及此,她不禁有點同情一些本性害羞,卻必須「拋頭露面」的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