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我走了。」經過她身邊時,他輕聲地說。
倪巧伶盯著地板,面無表情,也不看他。
他當然失落,不過,長年擴展公司業務磨練出來的韌性性,很快便平息這點失落,等待下一次的機會。
他帥氣地邁開步伐,為自己留點瀟灑的形象。
***
杜瀧之的服裝公司開始裝潢,倪巧伶花了不少時間在現場監工,因為杜瀧之很龜毛,就怕師傅偷工減料,一有空閒就跑到施工現場監督,問東問西。
師傅們都是草根性很強的性格,受不了他凡事都要打破沙鍋問到底,好聽點是好奇心旺盛,難聽點就是囉哩囉嗦,不像個男人。
於是,倪巧伶便三不五時接到工頭的電話,要她負責應付杜瀧之,不然,想在期限內完工是不可能的任務。
一個杜瀧之就已經夠頭痛的了,偏偏公司就在隔壁的蔣拓也來插上一腳,早上送早餐到家門口,中午帶著便當到隔壁陪她一起吃,下班時慇勤詢問需不需要送她回家,更別提每晚準時串門子,弄得倪巧伶成了公司和師傅們茶餘飯後閒嗑牙的話題。
就連原本一向穩重的陸子農,見著了她,也開始笑得很悶騷。
倪巧伶快瘋了,尤其這陣子的案子都趕著月底前結案,除了舟車勞頓,還得面對唯恐天下不夠亂的蔣拓和杜瀧之,她壓力大到冒出了痘子,這是青春期都沒發生過的狀況。
這天,蔣拓又提著他幫倪巧伶準備的精緻便當過來,就在快餐店外送便當過來後的三分鐘出現。
而且,奇怪的是,為什麼他明明人在外頭,會知道她中午剛好到「擎天大樓」,更令人不解的是,每次蔣拓出現,快餐店都剛好少送了一個便當。
倪巧伶將飯盒分發給師傅,自己反倒沒飯吃。
「你跟快餐店串通好了?」她看見蔣拓,立刻將他拉到安全門後,逼問他。
「串通什麼?」蔣拓不解地問。
「為什麼剛好就少一個便當,然後你就送飯來了?」
「我怎麼知道你們叫哪一間店的便當?」他反問。
「也對……」倪巧伶就是這點想不透。師傅每天中午想吃哪間店的便當都是臨時決定的,也沒固定哪一間,他怎麼可能串通好這附近的所有店家?
「吃飯吧。」他坐在階梯上,將便當盒遞給她,笑說:「這裡是我們定情的地方。」
「誰、誰跟你定情……我自己到外面吃。」雖然已經是好多年前的事了,但是,只要一想起被他霸道掠奪的她的初吻,還是感到驚心動魄。
蔣拓立刻放下便當,站起來拉住她的手,將她捲入懷裡,威脅地說:「不聽話,我就要吻妳了喔……」
她緊抿著唇,瞪著他,氣自己為什麼老是受他撩撥而心悸,愈是抗拒就愈是在意他的存在,甚至會不由自主地尋找他的身影。
她不說話,他也就找不到理由放肆,輕輕地在她唇上啄了一口,便放開她。
她一重獲自由,便用手拭去他留下的印記。
「擦掉我就再親一次。」
倪巧伶立刻停下動作,氣結地往階梯一坐。「便當拿來啦!」
他幫她打開便當蓋,撕開免洗筷的塑料套,體貼地挑掉她不愛吃的肥絞肉。
她挖起一口飯入口,嚼得很用力。
「吃飯要開心點,別繃著個臉。」他用手指戳戳她鼓起的臉頰。
她輕哼一聲,故意轉身背側向他。
誰想到他竟更靠坐過來,以手臂當她的椅背,讓她坐得更舒服些。
倪巧伶暗暗吐了一口氣,松下彆扭的姿態,也不知道自己怎麼了。
最近她情緒變得很不穩定,莫名其妙地胡思亂想——
想人為什麼要來到這個世界?
想她如此嚴以律己,究竟想追求什麼?
想自己認為重要的事,別人是不是也認為重要?
想人跟人之間的關係為什麼會變得親密,又為什麼會變得疏離?
想那些上班、下班,一日度過一日的人,快樂嗎?滿足嗎?
更想著自己的個性是怎麼變成這樣的……
好似突然迷失了方向,原本堅定的信念開始動搖,原來確信不疑的事不再那麼肯定,原本滿意的一切,也出現了自我否定。
這些沒有答案,平常也沒深思過的問題,一下子通通冒出來,像一團糾結的毛線,纏得她心浮氣躁。
找不到發洩的出口,離她最近也最常碰面的蔣拓,便成了她無的放矢的替死鬼,認定是他的追求,害她亂了生活步調。
「巧伶……」
「幹麼?」唉……一對他說話,就是這種不耐煩的口吻,連自己聽了都覺得不舒服,他怎麼受得了?
「問妳一件事,妳可以選擇要不要回答。」
「想問就問。」她不知跟誰生氣、生什麼氣地冷著一張臉。
「妳腳踝上的傷,是什麼時候的事?」他一直惦記著那晚她異常的反應,感覺那傷口,不只在腳上,也在她心上。
「國三暑假。」
「車禍?」
「嗯。」她沒想到竟這麼自然而然地告訴他了。
說完心頭不覺輕鬆,反而罩上了烏雲。
「很嚴重嗎?那個時候……」
「嗯……」他的聲音好溫柔、好溫暖,倪巧伶突然一陣鼻酸,挾起一口菜往嘴裡塞,舌尖卻苦澀地無法咀嚼。
「告訴我怎麼了?」
「不關你的事……」她含糊地說,聲音洩漏了哽咽。
他轉個身,將她的臉攬進肩窩,她抗拒這種溫情攻勢,掙扎著要離開,他卻摟得更緊。
「想到妳受過這麼大的傷害,我很捨不得……」他沉重地說,感同身受地疼痛著。
倪巧伶安靜下來,閉上眼,倚靠著他。
那是她心中一道無法抹滅的傷痕,伴隨她的成長,影響了她的一生……
第8章(1)
倪巧伶原本還有個哥哥,兩人差四歲,自小感情就很好。
她崇拜會唸書又很能玩的哥哥,每每跟朋友談起他,語氣中總掩不住驕傲。
國三升高中那年暑假,哥哥考上成大建築系,向同學借了機車,偷偷參加考照。
拿到機車駕照的那一天,他從外面打電話回家給倪巧伶。
「伶,我考上駕照了!妳到巷口來,哥載妳去兜風。」
那天,天氣陰陰的,倪巧伶雖然是第一次坐機車,但望著哥哥寬闊的肩膀,有種安心的感覺。
倪家家教很嚴,兄妹倆總是結伴冒險,在沉悶的生活中尋找樂趣。
「下個月我就要搬到台南住了,妳一個人會不會寂寞?」哥哥略偏過頭問她。
「不會,我要努力唸書,三年後,當你學妹。」倪巧伶往樂觀的方向想.
「那好,到時候妳搬來跟我一起住,我來照顧妳。畢業後我先留在台南工作,等妳念完書。」
「媽會答應才怪,你可是她的寶貝兒子,一天沒見到你她會吃不下飯。她到現在還在氣你不考台大土木。」
「男人為理想戰爭是必要的,不要被外力左右,等我走出自己的路,以後,她會以我為榮的。」他自信地說。
「我一直以你為榮。」她為哥哥加油。
那些風中的對話言猶在耳,沒人能料到,回家途中的一場車禍,粉碎了所有意氣風發的夢想,也粉碎了一個家庭。
倪巧伶的哥哥被輾入卡車輪下,肚破腸流,當場喪生,而她的腳踝也因被捲入機車熱燙的引擎中,燙焦了一大塊皮膚,傷口見骨。
每當想起母親在靈堂上失魂落魄地喃喃自語著:「為什麼,為什麼是你……」倪巧伶便恨不得死去的是自己。
倪家一脈單傳的香火斷了,烏雲從此籠罩,倪巧伶成了母親眼中害死她哥哥的兇手,是她明知危險卻沒有阻止這場災難發生。
儘管倪巧伶努力用自己的方式代替哥哥活著,母親卻再也不曾給過她一個笑容,她成了家中可有可無的存在。
考上成大後,走著當初哥哥要走的路,離開那個失去笑聲只剩死寂的房子到台南唸書,甚至畢業後回到台北自己在外面租房子住,都沒有出現任何阻力。
她想,或許大家都覺得鬆了一口氣。
過往一幕幕自眼前掠過,倪巧伶強忍著眼窩的酸痛,離開蔣拓坐直身來。
「在那場車禍中,我哥哥過世了。」她輕描淡寫,不想沉浸在無法改變的歷史傷痛中。
「妳跟妳哥哥感情很好?」他揉揉她的肩,安慰她。
「夠了!」她皺起眉頭,轉頭質問他:「我跟我哥哥感情好不好關你什麼事?少自以為是,就算你知道又能改變什麼?挖人家傷疤很過癮?」
蔣拓不語,只是靜靜地凝視她,彷彿願意成為她宣洩情緒的出口,願意承擔她所有無法以言語表達的痛苦。
倪巧伶卻厭惡起自己的情緒化,她原本不是這樣的,再怎麼難受也不會將情緒發洩在無辜的第三者身上,她到底怎麼了?
「我吃飽了。」她蓋起飯盒,吃不到一半。
「還有湯。」蔣拓從塑料袋裡拿出湯來。
「不想喝!」她像再也受不了他的溫柔體貼,大聲嚷叫。「以後,不要再送便當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