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雪並不玩那樣的炫技遊戲,她只是專注地想點一盞清香好喝的茶。
這茶,是給正坐在書案前寫信的男人喝的,他似是遇著什麼難題,眉宇微鎖,下筆極是慎重,改了又改,連續揉掉好幾張信紙。
即便只是往字紙簍快速瞥一眼,她也能看出他寫的是行書,字跡飄逸瀟灑,其中還帶著蒼勁,顯示出此人的氣度堅毅,胸懷從容。
「上馬擊狂胡,下馬草軍書」,他原是這般允文允武的英雄人物。
這樣的人,也難怪招來忌憚……
香雪素手一緊,緩緩放下茶筅,將點好的茶盞置於茶托上。
朱佑睿正好也寫完了信,將紙上墨跡吹乾,折了幾折放入書函裡,用印封緘。
這信是要寫給寧夏游擊將軍仇鉞的,他是陝甘總督楊一清的愛將,據他那日在圖書館查到的數據,過了這個年,安化王朱置翻將起兵謀反,由仇鉞率軍平定,之後楊一清和張永商議,上折密奏劉瑾參與此事,因而扳倒劉瑾這個被民間戲稱為「立皇帝」的權宦。
他與仇鉞有私交,雖然不能確定安化王之亂是否為真,但還是決定在信中隱諱地提醒仇鉞幾句,若能消弭一場亂事自是最好。
而如若一切為真,也可證明他和曼曼在數百年後的相遇並不是南柯一夢,他是真的穿越時空了……
「爺喝杯茶吧!」
朱佑睿一凜,抬首望向那個托著茶盞、亭亭玉立於自己身前的女子,她眉目如畫,身上散發一股清幽梅香,唇畔噙著溫柔笑意。
他看著,不禁癡了。
「爺?」他的眼神太過火熱,令她有些慌。
他一震,略微窘迫地接過茶盞,低唇啜飲,果然是清香繚繞,回味猶甘。
朱佑睿品著茶,神情掩不住一絲黯然。她長得太像曼曼了,他總是不自覺地看得入神。
香雪見他這惆悵的神情,若有所悟,他怕是又想起那位姑娘了,那位芳名曼曼的姑娘。
他曾告訴她,她和那位姑娘容貌頗為神似。
可她不是曼曼。
這段日子,她總覺得他看著她的時候,其實是透過她看著那位曼曼姑娘,他們夜夜同榻共眠,曾有幾次,她無意間滾入他懷裡,而他緊緊摟著,氣息粗重,顯是動了情慾,卻死命地忍住。
軟玉溫香在懷,她又長得像他的意中人,可他竟能忍住不和她親近。
她就這般沒有魅力嗎?
「你怕她生氣嗎?」
在某個寂靜的深夜裡,半夢半醒之間,她曾低聲問他。
他掙扎於情動的邊緣,模糊地低應一聲。
「為何?」她忍不住問。「我只是個侍妾,就算……那也沒什麼,她又如何會怪你?」
以他堂堂郡王爺的身份,除了正妻之外,有幾個姬妾也很尋常。
「不成的。」他盯著床帳,似嘲非嘲地低語。「曼曼生長的那個地方,男人和女人是平起平坐的,一個男人愛一個女人,就只能和她肌膚相親,不能再碰別的女人。」
「怎麼會?」她不相信。
「一夫一妻,一生一世一雙人,那個時代是這樣的。」
那個時代?她聽了有些迷糊,懷疑是自己睡意太濃,神智不清聽錯了。
怎麼他說得好似那位曼曼姑娘不是身在這大明朝呢?
她還想追問,可他不想說了。
「睡吧!」
她只能暫且將滿腔疑惑壓下,也跟著沉沉入睡,醒來時,也不能確定夜裡是否真的有過那番對話……
第9章(2)
香雪正悵然沉思時,窗外驀地傳來一串爆竹聲響,她怔了怔,往外一望,只見火樹銀花在夜空燦爛。
如今正逢年節期間,不時會有百姓放鞭炮、玩煙火,為京城夜色平添幾分絢麗風采。
朱佑睿見她一臉嚮往神色,心念一動,溫聲問道。「你想出門嗎?」
「什麼?」她一愣。
「今夜是上元節,燈市胡同那邊有燈會,通宵達旦,很熱鬧的,你想去瞧瞧嗎?」
「可以嗎?」明眸倏地綻放璀璨光芒。
他微微一笑。「自然是可以的,穿暖一點,我帶你去外頭走走。」
東風夜放花千樹,更吹落、星如雨。寶馬雕車香滿路,鳳簫聲動,玉壺光轉,一夜魚龍舞。
夜色清寒,香雪整個人裹在一襲厚厚的連帽白裘大氅裡,只露出一張精緻小巧的臉蛋,更顯得眉目靈動。
她在閨閣時曾讀過幾本詩詞,她十分喜歡這首〈青玉案〉,之前在家鄉也逛過幾次燈會,但那是小縣城,哪裡比得上如今在天子腳下這般繁華似錦?
直到今日,她才真正親眼目睹「東風夜放花千樹」的繽紛絢爛,璀壤光華。
燈市胡同裡有一座座張燈結綵的燈樓,這些都是城裡的權貴富戶斥資打造的,有淒清唯美的嫦娥奔月,有逗趣熱鬧的八仙過海,各式各樣的燈籠爭奇鬥艷,教人目不暇給。
沿路有攤販叫賣小吃,也有猜燈謎活動,猜對謎底的可得到一盞燈籠,人們相互擁擠著要觀看謎題,指指點點。
「要過去瞧瞧嗎?」朱佑睿見香雪伸長了脖子往人堆裡頭張望,有些莞爾,淡淡笑問。
她點點頭,因為自己的急切而有些羞澀,芙頰暈著霞色。
他橫展手臂擋在她身後,護著她順著人流走過去,兩人肩並著肩看人猜燈謎,有人猜中了狂喜地大叫大跳,她嫣然一笑,似是被這番熱鬧觸動了,也跟著興奮地拍了拍小手。
朱佑睿不覺側過頭去,瞥了她暈紅的臉蛋一眼。
從小養在深閨,之後又入了宮,這女子怕是從未像這般逍遙自在地出外閒逛吧!對他來說,這只不過是個最尋常的上元燈會,可她卻看得如此盡興,樂不思蜀。
他恍惚地想著,神思悄悄地飛到遙遠的五百年後,在那個與這裡完全不同的時空,女人也可以跟男人一樣拋頭露面,過自己想過的生活。
那裡,有一個和她容貌相似的女子。
他的曼曼。
如果曼曼來逛這燈會,也會像他身旁的佳人一般喜動顏色嗎?他閉上眸,腦海浮現她舔著冰淇淋的嬌俏神態……
嗯,她一定也會的,或許會比香雪更興奮,會拉著他對每一盞特別的花燈指指點點,嘻笑玩鬧,他幾乎能聽見她那如水晶撞擊般叮咚悅耳的笑聲。
如果能再聽見她的笑聲,能再看見她甜蜜的笑顏……
朱佑睿幽幽歎氣,下意識地抬手撫弄擱在胸前衣襟內的那塊鎮魂銀鎖。
有時候,他真的會有股衝動,是不是拿下這塊銀鎖後,他便能回到曼曼身邊去了?百般掙扎,終究還是無法下定決心。
畢竟這個時代才是屬於他的時代,他是朱佑睿,不是鄭奇睿。
曼曼,許是只該存在於他的回憶裡……
忽地,一個壯實的大漢粗魯地擠過來,香雪輕輕驚叫一聲,朱佑睿猛然回神,一把攬住身形搖晃的她。
「沒事吧?」
低沉的嗓音拂過香雪耳畔,她穩了穩重心,揚起螓首,這才驀地驚覺兩人的身子偎得如此之近,竟似是貼在一起。
她的髮絲擦過了他頸側,他的呼吸暖暖地噴在她臉上,他低頭與她四目相對,墨深的眼潭映著彼此的形影。
她忽然感到慌張,心韻怦然加速。
這時,天空飄起雪來,晶瑩的雪珠落在她髮梢,濕潤了她彎彎如羽的睫毛。
他緊盯著她,也不知是看著她,還是看著另一個她,曖昧的氛圍流動,他強忍住擁她入懷的衝動,只是伸手替她拉上了帽子,溫柔地替她繫好帽帶。
「下雪了,會冷。」他簡單地解釋自己的舉動。
香雪屏住氣息,任由他粗糙微礪的手指拂過自己細膩的肌膚,只覺得遭他碰觸之處,都似被火烙上了一點一點的痕跡,暖著她,燙著她,教她不由自主地融化。
天地無聲,她只能感覺到他。
她怔忡地睇著他,連自己都未察覺自己的眼神裡藏著多少惆悵、多少依戀,可他看出來了,側過頭去,躲開了她的凝視。
芳心沉落,櫻唇卻錠開了笑。「我們再去那邊看看吧!」
「嗯。」
蛾兒雪柳黃金縷,笑語盈盈暗香去。
縱然許多素日深藏閨閣的貴女千金也都會趁著這難得的機會出來賞燈,路上美女如雲,可容色清麗的香雪仍是相當引人注目的,許多男子經過時不免會多看她一眼,有幾個自詡風流才子的更意圖上前搭訕,但只要朱佑睿兩道凌厲的眼刀砍過去,那些人自會識相地摸摸鼻子,知難而退。
於是這一路上,香雪走得頗為安心,直到朱佑睿意外碰上一位官場朋友,兩人駐足交談,她為了給兩人私密的說話空間,便退了幾步,仰頭欣賞一盞做得格外精巧秀麗的燈籠。
忽地,一道黑影潛行過她身側,飛快地落下一句低語——
「殺了他!」
她立時凍凝原地。
回過頭時,她這才發現自己和朱佑睿被人潮擠散了,她看不見他的身影,耳畔那粗啞的嗓音仍持續威脅著。
「你忘了你的弟弟嗎?他還在我們手裡,要不要剁下他一根指頭給你瞧瞧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