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看見他,她就想起昨夜那個突如其來的吻,以及他之後對她的羞辱,一股怨氣漫上心頭,她冷哼一聲。
他聽出她的惱怒,手腳更不曉得怎麼擺了,吞吐半天,迸出來的竟是一句自己也不明所以的話。
「原來你跟鄭……跟我有婚約?」
她一窒,嬌聲怒斥。「誰跟你有婚約!」
「我剛剛都聽到了,他……我爸爸希望我們結婚。」
「那只是希望,我可沒答應!」
「你……」朱佑睿蹙眉,不喜歡她話裡濃濃的嫌棄,縱然她嫌棄的對象嚴格來說並不是自己。
她懊惱地橫睨他一眼。「放心,你也沒答應,你喜歡的另有其人!」
「什麼?」他嗆了嗆。「我喜歡誰?」
「不告訴你!」她恨恨地撂話,焚著火光的明眸看來異樣動人,眼波盈盈,竟似流轉著某種難言的嫵媚。
朱佑睿立時屏住呼吸。
這女人、這女人……這是在撩撥他嗎?可恥的是也不是沒見識過風月的他居然……有點心動。
他又想起昨夜那個纏綿的深吻,唇上彷彿仍殘留著她香甜的味道,該死,他真的昏了頭了……
「你來了也好,鄭伯伯說他想見你。」甜脆的嗓音如珠玉般在他耳畔滾動。
「我已經把你受傷失憶的事告訴他了,還跟他說你最近變得比較用功上進……我可警告你,別把你昨天又去混夜店的事說出來,要是刺激到鄭伯伯,害他病情加重,我饒不了你!」
好凶悍的姑娘家,她以為自己是誰啊?敢對他堂堂郡王爺用這般放肆的口吻說話,簡直不知天高地厚。
朱佑睿心下暗惱,嘴上卻下意識地順從應允。「知道了,你別擔心。」
話語落下,他才恍然大悟自己說了什麼,不禁惱羞成怒,面子下不來,臉色鐵青。
程思曼才不管他表情怪異,傲嬌地抬起下巴哼了哼。
父親。
望著半臥在病床上,鬢髮蒼蒼、臉上紋路糾結的老人,朱佑睿內心五味雜陳。
這是鄭奇睿的父親,不是他的,但為什麼在看著老人殷切地注視他的眼眸時,他會想起自己的父親?
那個人,從未正眼看過他。
他雖是嫡子,卻不是父親鍾愛的女人生下的,對父親而言,和母親的婚事是被長輩強塞來的,縱然舉案齊眉,到底意難平。
當年父親一心求娶的另有其人,是一個落拓秀才的閨女,和郡王府門不當戶不對,祖母一口回絕了父親的請求,並火速替他訂了親。
父親百般無奈地迎娶母親進門,婚後除了偶爾應應卯,幾乎不會踏進母親房裡,只在幾個侍妾處流連,甚至在外面養粉頭、捧戲子。
母親忍氣吞聲多年,終於生下他,自己卻因難產而大傷元氣,在他三歲那年,撒手人寰。
從此,他失去了母親,也等於沒有父親,一個人孤孤單單地長大……
「奇睿,過來這邊坐。」鄭成才嗓音粗啞,說話時嘴角有些抽搐歪斜。
老實說,並不怎麼好看,比起他那個俊美風流的父親差多了。
可老人家看他的眼神是溫暖的,不似他真正的父親那般冷淡。
朱佑睿上前,微微猶豫地在床畔的椅子上坐下。
鄭成才端詳著他,眼裡有困惑、有擔憂,也有掩不住的心疼。「思曼都告訴我了,你失憶了?」
他點頭。
「什麼都不記得了嗎?」
「嗯。」
「連我也不記得了?」
他微一遲疑,聽出老人話裡濃濃的失落與惆悵。
不管是什麼樣的父親,被自己的兒子遺忘了,那滋味都不好受吧?更何況他們父子關係聽說其實頗為親密。
「你不用露出這種表情,失去記憶不是你的錯。」鄭成才拍了拍他的手,反過來安慰他。
他愣了愣,他是什麼表情?
「就好像你很茫然,對我有點歉疚。」鄭成才彷彿看透他的思緒,微微一笑。
「奇睿,過去的事就算了,這件事不能怪你,失去記憶,你應該比我這個做爸爸的更難過。」
朱佑睿發怔,不知道這種情況下自己該說些什麼?他幾乎沒有和父親相處的經驗。
「你什麼都不用說。」再一次,鄭成才又看透了他。「你只要知道,以前爸爸罵你、責備你,都是為了你好,我希望你成器,希望你有一天能挑起鄭家的重擔,你是獨生子,這個家還有公司以後都要靠你了。」
朱佑睿默然不語。
鄭成才幽幽歎息。「也不曉得為什麼,你以前老愛跟我唱反調,你說你對公司沒興趣,只想去做自己喜歡做的事。你其實很聰明的,就是不肯把腦筋用在公司的事情上。」
這倒是,朱佑睿同意鄭成才對自己兒子的評論。鄭奇睿並不笨,當程思曼對他講解那些商業課程時,他發現那些理論知識早就存在於鄭奇睿的腦子裡了,只是散落在各處,需要他組織統整而已。
「思曼說你失去記憶後,反而對公司的事比較上心,也肯努力用功學習。奇睿啊,你能不能答應爸爸,認真做好這個代理董事長?」
當一天和尚,敲一天鐘,既然他佔用了原主的身體,是該擔起鄭奇睿本人該負的責任。
對於這個要求,朱佑睿沒有猶豫,很乾脆地點頭。
鄭成才又驚又喜,一時激動,竟咳嗽起來,朱佑睿直覺抬手想替老人家拍撫背脊,可手在半空中又不知所措地停住。
咳嗽平復後,鄭成才察覺到他的舉動,莞爾一笑,索性握住他的手。
「不管以前怎樣,你永遠是爸爸的兒子,我也永遠是你的老爸,血緣關係是斬不斷的,我們父子倆就重新開始吧!」
重新開始。
朱佑睿在心裡默默咀嚼這四個字,有多少次,他想對自己的父親說這番話——不計前嫌,重新開始。
但直到父親因縱慾過度死去,他都沒有機會與之和好。
他不願對自己承認,可心頭那股對父親的怨恨裡,其實也夾雜著一絲絲遺憾。
「奇睿,跟爸爸重新開始吧!」
「……好。」瘖啞的響應代表了多少年求而不得的辛酸。
也不曉得老人家是否聽出來了,握緊了他的手,眼眶隱約泛紅。
朱佑睿感覺自己的眼眸似乎也有些刺痛。
又陪著老人家聊了片刻,程思曼忽地敲門進來,端來一盒削好的蘋果。
「鄭伯伯,吃點水果吧!」她笑盈盈地對老人家說道,看都不看他一眼。
「你也坐下來一起吃。」鄭成才熱情邀請。
程思曼搖頭。「你們父子倆一定有很多話要說,我不打擾你們,我先走了。」
語落,她也不等老人家挽留,翩然離開。
朱佑睿目送她娉婷的倩影。
鄭成才看出端倪,眉頭一皺。「思曼怎麼了?你們兩個年輕人吵架了?」
朱佑睿一震。這老人家的眼光挺銳利的啊!怪不得能執掌一家公司,在業界呼風喚雨。
他定定神,好不容易從喉間擠出嗓音。「有件事……我想問你。」
「什麼事?」
「如果我……咳,得罪了一個女人,應該怎麼表示歉意?」
「你是說思曼吧!」鄭成才笑問,因病混濁的鷹眸此刻倒是閃閃發光。
朱佑睿不自在地轉開視線,端出一副冷凝的神情。
他愈是強裝淡定,鄭成才就愈覺得好笑。「呵呵∼∼我就知道思曼是你的剋星!你啊,從以前就拿她沒轍。不過得罪一個女人該怎麼辦,你居然會來問你老爸,這種哄女人的事你不是比我更在行嗎?」
這是在揶揄他嗎?什麼樣的父親居然揶揄自己的兒子?
朱佑睿沒好氣地瞪了老人家一眼。「你到底說不說?」
「對自己老爸說話,你這是什麼口氣!」鄭成才斥責。
是誰先為老不尊啊?
朱佑睿想反駁,卻終究不慣與長輩爭論,傲嬌地哼一聲,起身就想走。
「送花和巧克力!」含笑的聲嗓自身後追上他。
他愕然回頭。「什麼?」
鄭成才笑著朝他擠眉弄眼。「女人嘛,送她一束鮮花和一盒巧克力,她就開心了。」
真的假的?他瞇了瞇眼。
「你居然不相信自己的老爸?」鄭成才吹鬍子瞪眼,氣呼呼的表情不但不嚴肅,反而有些滑稽可笑。
朱佑睿禁不住揚了揚唇。「知道了,謝啦!」提步欲走,卻又凝住,總覺得自己應該表示些許善意。「呃,我會……再來看你。」
果然,鄭成才聽了他的許諾,感動地又紅了眼眶。「奇睿!」
他停在原地不動,等待老人家的交代。
鄭成才靜靜地看了他好一會兒,眼神閃爍著對這個兒子的期許與憐惜。「公司的事……交給你了,你知道春雨茗茶是我們鄭家三代的心血,如果公司落入別人手裡,我們兩個以後都沒臉去見你爺爺。」
「你放心,公司……我會守住的。」朱佑睿語音低沉。
這間郡王府,孩兒會守住的,不但會守住,還會重振家門的榮光。
記得許久以前,他也曾對某人許下類似的承諾,可那人一點都不在乎。
原來被自己的父親交託重任是這樣的滋味,胸臆會滿滿地湧動一股熱血,縱是前路遍佈荊棘,也能傲然挺直背脊向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