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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頁     寄秋

  第一章

  累。

  很累。

  非常累。

  累到雙肩抬不高的江垂雪低垂著螓首,蛾眉難掃清愁的緊顰著,步伐沉重踽踽獨行,寂寞的影子曳長身後,更添疲累。

  清雅的淡妝下有著極欲隱藏的心酸,原該清亮的明眸黯淡無光,讓才二十四歲的她活似人生已走到盡頭的七旬老婦。

  她有一幢佔地三百多坪的雙車庫豪華別墅,一輛最新款的法拉利跑車和銀色賓士500,她是安黛兒珠寶&服飾公司的執行長,銀行存款數億元,照理來說她應是意氣風發、自信滿滿的職場女強人,昂首闊步地接受眾人傾羨的目光。

  但是……

  唉!多想拋開一切遠走他方。

  望著閃爍的霓虹燈忽明忽暗,閃動著五彩光芒,再一次獲得勝利的江垂雪絲毫感覺不到一絲快意,只有更沉重的疲意,一陣一陣地襲來。

  從沒想過有朝一日必須一肩承擔起上百人生計的重責大任,放棄所愛的繪畫,和一群梭魚似的商界大老廝殺。

  畢竟不是學這一行的,工作上倍感艱辛,尤其是不獲股東們的支持,單打獨鬥的她僅能緊咬著牙根,一步一步地努力做出好成績,讓他們相信她有能力撐起公司。

  一開始她真的很辛苦,幾乎是日以繼夜,不眠不休,一天二十四小時有十六小時耗在公司中,沒有一點私人時間,睜眼閉眼想的全是公司的事,將全身體力燃燒殆盡。

  好不容易稍有些成果,本以為可以鬆口氣,偏偏該讓她後顧無憂的「家人」又猛扯她後腿,逼得她連一刻也不敢鬆懈。

  真的好累呀!她快撐不下去了,全身的筋骨發出抗議的吶喊,她知道快到極限了,蠟燭兩頭燒的結果是提早燈盡油枯,灰飛煙散,她累得不願多想。

  媽!這是你丟給我的爛攤子嗎?當初你為何要不顧一切代價,硬從另一個女人手中搶走她的男人,讓報應禍延子孫呢?

  蒼天無語,漫天的夜色看不見星光點點,只有遠處的車燈來來回回的穿梭著,以及淒迷的半月。

  「江小姐,又來看你舅舅了。」

  迎面而來是穿著白袍的年輕醫生,一張和年齡不符的娃娃臉漾著開朗的笑意,彷彿這世界是光明的,充滿陽光和希望。

  「是呀!我舅他還好吧?」揚著勉強的笑容,江垂雪笑得虛弱。

  「還不錯,就是食量小了些,胃口不太好。」長期住院的病人多少對院內的飲食感到厭煩。

  「我曉得了,我會勸他多吃一點,謝謝許醫生的照顧。」她客套的道謝。

  「不用客氣,快去看看你舅舅,過了會客時間就不好了。」

  簡短的交談數句,兩人便錯身而過,各自走向迴廊的兩端。

  認真說起來,和她相差沒幾歲的小舅夏浩風算是她「唯一」的親人,即使她另有兩名血緣上的親兄姊,但真正在乎她、關心她、擔心她的,也只有長年體弱多病的小舅舅了。

  三十一歲的夏浩風是個絕頂聰明的天才,可不足月出生的早產體質一度讓人以為他養不活,醫生斷言他活不過三歲。

  體重過輕,心肝功能發育不完全,在生與死之間徘徊再徘徊,一次又一次的進出醫院和死神拔河,創造出無數次奇跡。

  他太聰明了,聰明到令人覺得可怕,一雙幽黑的深瞳似能看透人心,卻又不動聲色地暗中觀察,等待最佳時機出手。

  「還不進來,杵在外頭幹什麼?別把人家的地板給磨凹了。」

  顯得氣弱的聲音不大不小的飄向門外,一臉疲意的江垂雪用蜜粉抹去黯淡的臉色,讓自己看起來更有精神。

  她輕輕地推開門,入目是一成不變的白,床上的男子半躺半坐著,潔白的被褥滑至腰際,露出清瘦的胸膛。

  「牛小姐不在嗎?」移開有些尷尬的視線,她朝浴室的方向投去一瞟,怕打擾了人家的好事。

  「你是來看我還是看那頭牛?」夏浩風沒好氣地一哼。

  「小舅,你和牛小姐還沒和好呀?別把人家又氣走了。」真是的,真像個孩子,愛鬥氣。

  「我幹麼氣她,她是我什麼人,不過是一頭脾氣頑固的牛,讓人看了心煩。」對於一個沒有明天的人而言,多餘的感情都是浪費生命。

  她笑笑地幫他把被子拉高。「別嘴硬了,難得有人能忍受你陰晴不定的個性,你就該蒙著被子偷笑了,感謝老天將她送到你身邊。」

  生病的人有很多特權,包括任性和無理取鬧,尤其是和死神賽跑的人,每一刻都彌足珍貴。

  「你不會以為我跟她是一對吧?」他嗤笑。

  「不是以為,而是認定,牛小姐很有小舅媽的架式。」她希望他們能走到最後。

  「那也要我有命在……」現在的他沒資格給女人一生的幸福。

  「小舅——」江垂雪板起臉輕斥。

  「好、好、好,不說、不說,瞧你橫眉豎目的,一句玩笑話也開不得,人總有一天會死,四肢一伸一了百了。」省得留在人世間受苦。

  活長活短他看得很豁達,人生在世不就短短的數十載,好和壞他都遭遇過,還有什麼看不開的,時候一到化為清風,杳杳而去。

  「你不會死,你一定會康復的……」她微帶哽咽,不想面對他隨時有可能離世的話題。

  輕輕喟然,夏浩風歎了一口氣苦笑。「小雪,要勇敢堅強一點,我不能陪著你一輩子。」

  「小舅……」一抹感傷由心底漫散。

  「你早晚要嫁人嘛!難不成要小舅陪嫁,一張大床擠三個人,睜大眼看著你被一個男人壓在底下,然後不知是該救你還是大喊加油,早生貴子。」他還故意眨眨眼裝困擾。

  江垂雪一聽,馬上氣呼呼的握起拳頭。「小舅,你能不能正經點?別老是嘻皮笑臉地說些自以為幽默的冷笑話,你就是這樣牛小姐才不理你。」

  「你不要動不動就扯到那頭牛,我和她真的一點關係也沒有,你別學喬太守亂點鴛鴦譜。」他就怕多個人在耳旁嘮嘮叨叨,當他是不聽話的兒子管束。

  「可我明明看過你們在床上滾來滾去,你想不負責任嗎?」她瞇起眼,警告他休想始亂終棄。

  他睜眼說瞎話的辯道:「你不曉得那是社工輔導的課題之一嗎?確定我的身心無虞,無心理上的疾病。」

  兩人口中的牛小姐服務於社會局,她的工作是例行性的往返醫院,和一些重症者、安寧病房的病人進行溝通,瞭解他們心裡在想什麼或需要什麼,開導與輔助他們內心的不滿和恐慌。

  而夏浩風是牛小美的案例之一,她是個剛畢業的小菜鳥,人生歷練不多,和他交談過幾次後竟萌生愛意,在未確定對方是否愛她時便以身相許,半推半就地有了多次性關係。

  雖然在旁人眼中,他倆看起來像是一對關係密切的情侶,但夏浩風從未承認她是他的女朋友,甚至不曾主動打電話給她。

  牛小美是很傻,但有哪個在戀愛中的女人不犯傻呢?她根本看不出他只是利用她的愛對她予取予求,眼底冰冷的不生一絲情意。

  「你……」與其說江垂雪是為社工小姐抱不平的滿臉忿色,不如說是氣小舅對生命的冷淡,才無法對旁人生出感情。

  「小雪,別為了無關緊要的人生氣,姓宋的那一家又找你麻煩是吧?」一提起姓宋的,他眼神頓時冷芒迸射。

  怔了怔,她揚唇一笑。「不就是為了錢,給她就好了。」

  錢財生不帶來,死不帶去,留多了也沒用。

  「哼!宋映慈那隻老母雞胃口可真大,要了一次又一次,她真認為沒人治得了她嗎?」惹火了他,一不做二不休地來個俐落,徹底解決那個禍害。

  「小舅,你給我安心養病,少動些害人的壞主意,有事我會處理。」他身體狀況夠糟糕了,還老想著要為她出頭,鞏固她的地位。

  「萬一你處理不了呢?」她不夠果決,太容易心軟。

  「我……」她表情為之一黯,思緒紛沓。

  她父親曾有一位論及婚嫁的女友,對方已身懷六甲,大腹便便,不日即產下兩人的愛情結晶。

  可母親用卑劣的手段灌醉父親,發生關係,安排隔日被雙方父母捉姦在床,迫使世交的兩家訂下婚約,順利地步上禮堂。

  沒多久,那個前女友生下一個兒子,已婚的父親有愧在心,私下往來兩個女人之間,同時說著溫柔的情話安撫她們。

  始終蒙在鼓裡的母親並不知情,直到有一天她去產檢時,竟意外發現丈夫和前女友藕斷絲連,而且他們第二個孩子也快出生了。

  她當場大受打擊地上前理論,意圖追打破壞婚姻的第三者,不意被父親無心地一推,腹中三個月大的男嬰因而流產。

  父親悔恨莫名,一心祈求妻子原諒,主動斷了和外面女人的關係,然而母親卻冷漠以待,心涼如死,不復昔日的熾情狂愛,夫妻間的情分冰凍甚深,幾乎到了決裂的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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