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整半個月,楚天馳沒探視過江婉如。
他忙著收拾行李,訂機票,要去尼泊爾找花露露,恨不得立刻就走。
江婉如呢?管她去死!
療養院打電話催款,這個月的費用他沒有繳。他故意的,最好江家的人來質問他,最好!他要把真相揭發,他們欠他的,他當了那麼久的白癡,他有那個反擊的權利!他有痛斥他們的權利!
奇怪是他對婉如不聞不問,又拒繳療養費,江家的人,卻沒來興師問罪。
前往尼泊爾的那天早晨,楚天馳去見江婉如最後一面。
他拖著行李箱,凜著臉,來到套房門口。
一大早,裡面已經有訪客。
楚天馳站在門口,沒打招呼。他握著行李箱手把,看著一個手不停發抖的老先生在說話——
「妹妹……今天換爸爸陪你喔,乖。」老人口齒不清,手顫個不停,努力要擦拭愛女的臉。「妹妹今天好不好啊……媽媽去幫你買紙內褲了,你的紙內褲用完了啊,等一下她就來了喔。」
楚天馳走過去,在老人身旁坐下,老人看他一眼,又轉過臉去,望著愛女。
楚天馳等著,等江父罵他,就像當初出車禍那樣怪他,質問他為什麼冷落他女兒,又不繳療養費。可是,老人一句話都不說,只是默默地擦拭女兒的臉,什麼都不問。
他們這樣坐了快一小時,終於他受不了。
「你沒有話要跟我說嗎?」楚天馳問。只要伯父開始罵他,他就要大聲反擊回去,要發洩這八年來的憤怒。
可是,他駭住,他萬萬沒想到,肩膀一陣溫暖,伯父老淚縱橫,拍拍他的肩膀。
「你辛苦了……我們婉如讓你辛苦了……我跟她媽,一直很感謝你,都這麼多年了……你要是累了,我們也不會怪你……這都是婉如的命……我跟她媽已經看開……」老人泣不成聲。「假如你遇到好女孩,你就去,別再管我女兒了……你也不是故意的,這都是命。」
老人說完,趴在女兒身上哭。
楚天馳凜著臉,聽著他痛哭。
「你知道嗎?你女兒那天去哪你知道嗎?」他厲聲問。
「什麼?」江父轉過臉,一臉茫然。
凝視那張淚斑斑,又皺紋密佈的老臉。「你女兒……她……」他好想說,可是身體在顫抖,血液沸騰著,那些醜陋的話,梗在喉嚨。
江父一臉莫名,等他把話說完。
「伯父,你出去一下好嗎,我有話,想單獨跟婉如說。」結果,他說出的是這個。
「噢,好。」江父撈來擱桌旁的枴杖,顫顫地起身,緩慢走出房間,把門輕輕帶上。
楚天馳看著婉如空洞的眼,看她無意識地張大嘴,呼著冷空氣。
他眸光暗下……他,還想跟這樣的人,計較什麼?
換作當年,他血氣方剛,年輕氣盛。假如知道婉如背叛他,一定會棄她不顧,撒手不理。那時江家經濟狀況很不好,如果他走掉,她的命運會如何?照顧植物人,需要龐大的醫療費,婉如會流落到哪裡?而這兩個可憐的父母,要怎麼過下去?
花露露是他的天使。
有沒有可能,他也是天使?他是婉如的天使。
他以為他會氣得去勒婉如的脖子,以為他會對她咆哮,對她家人吼叫。可是,臨到頭來,他發現他喉嚨梗塞,說不出醜陋字眼。
忽然想到,花露露不斷超時看診,為病人付出。那時他笑她愚蠢,可是她說,她不是為了要他們報答才付出的,做那些,只是因為她感到快樂。
看著江婉如,他想著,如果花露露在,換作花露露,她會怎麼做?良善的她,會仇視這可憐的女人嗎?會怨歎過去的付出嗎?會對婉如父母辱罵,揭露他們女兒的醜事嗎?然後讓兩個已經很悲慘的老父母痛心嗎?
楚天馳眼眶殷紅,原本暴怒的胸口,突然被另一股溫暖覆蓋。
他畢竟是被深深地愛過,他畢竟是被一個品質很好的女孩,深深祝福了。他就是想恨,也無從恨起。時光畢竟不會倒流……付出的關懷又何必收回?一切,或許都是最好的安排。
要他為了婉如去學經絡,要他認識巴南師父,要他有一技之長,可以賺很多錢,安身立命,照顧江婉如。到最後,又讓他能和花露露認識。
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
他微笑了,眼淚淌下來。
假如當年狠心,對婉如撒手不理,也不會走到和花露露相遇的路途。
如今,又何苦去恨這已沒有知覺的女人?
如果,那時沒和花露露好好擁抱過,深愛過,現在,知道真相,他可能會很恨,恨他錯過了。然而他們畢竟互相溫暖過,也深深纏綿了。他沒有遺憾,他釋懷。
他俯身,攬起江婉如,讓她偎在肩頭,他坐下,拍撫她冰涼瘦弱的背脊骨,在她耳邊說:「婉如……我原諒你……」
說完,自己好感動,吻了吻她髮梢。
「……我謝謝你。」
謝謝生命中經歷的發生的一切,他不要懷著恨,花露露知道了,也會不高興的。他要學花露露,把焦點凝聚在快樂的事物上。
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擁有這麼多愛,也許,這都是花露露給予他的。
他感覺自己充滿愛的能量,這個時候……
楚天馳望向落地窗外,望向天空,看進雲裡頭。
這時候,遠在尼泊爾高山的花露露,是不是正在為他祈禱呢?
尾聲
兩年後——
一天深夜,江婉如告別這個世界,結束苦難的一生。
楚天馳處理完後事,一月初,寒冬之時,將帥帥寄在葛菁雲住處,遠赴尼泊爾,尋找他的花露露。
這兩年,他沒有一天忘記她。
巴南曾返台兩次,告訴楚天馳,花露露經常往返安娜普那的GHANDRUK聚落。
抵達尼泊爾,前往安娜普那山區,他從費娃湖出發,一路往山區前行,千里迢迢,要尋找花露露。
他隨身帶著花露露的相片,逢人就問,儘管語言不通,尼國人都對他很友善。他發現這是一個神的國度,天氣很冷,白雪皚皚,覆著山頭,鋪滿山徑。錯落的佛塔,尖入半空中。五彩經幡,繫在佛塔跟基座之間,隨風翻飛。山路窄小,石板路上的石頭,因為有雲母的成分,日光一照,遍地亮晶晶。
舉目看去,又是山,又是亮晶晶的石板路,楚天馳發現他雖然還沒見到他的明星,但似乎已經置身在她的光輝裡。
他走走停停,累了就住在山城賓館。
離GHANDRUK越近,他就越惶恐。
花露露還愛他嗎?經過兩年,她的心還是一樣的嗎?
當初分離,他們彼此沒有承諾,更沒有約定。時日過去,他沒有把握花露露對他的感覺還會一樣。
每每趕路時,聽見叮咚叮咚的鈴聲,看見騾隊下山來,他就要趕前去問一問,指著花露露相片,問問誰見過她。
可是得到的,都是失望的消息。
終於抵達GHANDRUK聚落,他連住五天。天氣很冷,每天都冒著風雪,尋找花露露,幾乎問遍所有居民,可是沒有花露露消息,大家給的答案似是而非。他不懂尼國語言,溝通特別辛苦,從居民表情看來,是有見過花露露,但不知道她住哪。
楚天馳又累又沮喪,晚上,回到賓館,坐在小賓館的餐廳,一盞煤油燈亮著黑的夜,他開始恐懼,假如永遠找不到她呢……
山城霧氣裊裊,伊人杳無蹤跡,天寒地凍,他心急如焚。
直到這天黃昏,一個小男孩,跑來他住的賓館找他,一見他,就嘰嘰咕咕拉著他往外跑。
楚天馳認出那孩子是之前他也問過的,急得連雪衣也忘了穿,就跟男孩跑出賓館。
他跟著小男孩跑出聚落,跑另一條山徑,跑上更高山去,足足跑了快一小時,當腳夫的小孩腳程特快,他追得好喘,冷風凍痛他的皮膚,終於奔到一處破落村落,小孩指著其中一戶的門,同時伸手跟他要獎賞。
楚天馳把錢包裡的鈔票全數給他,小孩一轉身,跑下山了。
這時,天色暗下,黑天空開始降起鵝毛大雪。
沒穿雪衣,讓他應該會冷到打顫,可是望著有花露露在的那戶人家,他熱血沸騰,忘記寒冷,忐忑著,走向那一戶,藍色斑剝的門柱,他看著竟也莫名感動著。
敲敲木門,輕推開,看見昏暗中坐著個背對他的女人。
「花露露?」
女人怔住,轉身面對他。
他愣住,心臟彷彿凍住了,身體似乎結成冰塊。不是,不是花露露。雖然體型很像,容貌幾分神似,但她不是他要找的明星。他深吸口氣,退出屋子。
站在風雪中,夜晚,天寒地凍,罕無人跡。
四顧蒼茫,群樹黑墨。
這世界,彷彿只剩下他一人。
還有不斷不斷降落的大雪,殘酷地,想把他冷死。
他失去力氣,失望令他沸騰的身心霎時冷卻,他膝蓋一軟,撲進雪堆裡,手揪緊冰雪,冰冷刺骨……他要趕快找地方取暖,不然會冷死在這裡。可是他太灰心,太疲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