診間裡,楚天馳面色陰鬱,坐在桌前,他長腳跨在桌上,嘴叼著筆,雙手枕在腦後,很不耐煩地,候著師父的貴賓。馬的,最討厭插隊的貴賓,什麼鬼東西。
「NaMaSiDe……」一聲軟綿綿問候。
貴賓來了,一來就用他聽不懂的話打招呼。看見貴賓,楚天馳嘴裡的筆掉到地上,滾了三圈。
能教三十歲的楚天馳呆住的事不多,但他真嚇了一跳。大台北,哪冒出來的異國女孩?穿著打扮好奇怪,像是從印度來的。小個頭,蓬卷的長髮,紫色無肩上衫,不規則V領口鑲一圈金色花紋。同色燈籠褲,雙腳鑲了寶石的夾腳涼鞋閃著光。
他瞪著她看,她也瞅著他瞧。
他眼眸很暗,她的很亮。
他黑色深邃的眼睛藏著生活的滄桑,她則擁有著城市人少見的單純眼色。
「你是貴賓?」他問。粗魯的師父,怎會認識這麼清靈的少女?見鬼了!不是在給他搞老少戀吧?
花露露微微笑,看著長相粗獷的男人,覺得好有趣。他外表強悍,但乍見到她時的驚詫表情,有點滑稽。原本聽到他粗野的嗓音,還怕怕的,見面了,直覺卻不討厭他。他眼色剛正,感覺得出是個正直的人。
花露露笑容更大了,從眼睛去看他,這男人容貌凶,氣質強悍,身體高大又強壯……好像應該要怕他。可是,從她的「心」去看,心的感受說,他是好人,她的心,滿喜歡他的。
「你好啊。」她的笑容太真誠,真誠到像會發光,害他失神。
「唔。」楚天馳暗暗驚訝,那笑容太純美,即使他脾氣壞,容易不耐煩,但一看到會發光的笑容,還真有點承受不住,臉色不知怎麼擺,只好低頭,清清喉嚨,指著桌前座位。「坐下,哪裡不舒服?」
花露露慢吞吞地坐下來,棉布包平放腿上。不像那些一來看病,就很緊張,身體硬繃繃的病人,她一坐下,立刻很放鬆地身體微側,軟靠著椅背,頭也歪歪貼著椅背上沿,懶洋洋地癱坐著,假如她身體再偏斜一些,簡直就像睡覺去了。
這……這什麼態度?
他好錯愕,想他可是遠近馳名的楚大師,這小病人怎麼回事?坐得這麼懶散隨便如果她忽然從棉布包拿出棒棒糖吃,他大概也不意外了。
楚天馳想著,這個貴賓,該不會腦神經有問題?比方說低能?智障?或……再問她一次:「我剛剛問你──你、哪、裡、不、舒、服?」
說不定真是低能兒。楚天馳看她仰望天花板,認真思量,一分鐘過去,兩分鐘過去,還沒回答。
楚天馳失去耐性地說:「連自己哪裡不舒服都不知道嗎?」莫非是腦麻病患
「呃……我正在想……我要想想看……」
可憐,理解力這麼差。他開始把她當小孩講話,用簡單的語法和她溝通。「沒關係,我幫你檢查喔,聽好,等一下我會按你一些地方,要是痛痛,就跟我說,懂嗎?」
「痛痛?」
「嗯,痛痛……就說,懂不懂?」
「好∼∼」
他差點回「乖」。唉,可憐,長這麼可愛,竟然是低能兒。
楚天馳起身,繞過桌子,站在她身旁,微俯身,指按她背部的穴道。
所謂穴道,只要有氣阻或瘀血,或是對應的臟器出問題,輕按就很痛,不通則痛,通則不痛。
為了找她身體的病症,楚天馳先朝她背部脊椎兩側的膀胱經上指壓穴道,又朝她頭部穴位指壓,按壓摸索片刻,她吭都不吭,只是更側身,懶靠椅背,貓似地乖乖讓他按,一臉舒服,一團軟綿綿,什麼痛感都沒有,他像在按一團麻糬。
怪了……他越按越驚訝,身體這麼軟,穴道都不痛?怎麼回事?不可能!
這是執業以來,頭一回遇到的怪咖。平日慘嚎不絕的診間,此刻不思議的靜悄悄,只聽她緩慢沉穩的呼息。
「都不痛嗎?」沒半個穴道堵住,沒一條經絡卡瘀?
「唔……」她的回應軟綿綿,好像快睡著了。
他只好更大力按下去,終於有反應了。
「好──」她哀叫了。
「好痛喔?我就想,怎麼可能不痛。」肺俞穴好痛,原來是肺臟出問題。
「好∼∼舒∼∼服∼∼」
人家還沒講完咧,楚天馳手一鬆,退一步,看著怪物。按半天,不是好痛,竟然說好舒服?而且,還打個大呵欠,大咧咧伸展雙臂,給他一臉滿足。
有……有怪物!
楚大師瞪著她。「真的不痛?別故意忍,懂嗎?痛痛要講啊!」說不定她是不明白他的意思。
「不痛哇。」花露露好無辜瞧著他,不像說謊。
「至少覺得有點酸吧?酸你懂嗎?」
「酸?」
「嗯。」楚天馳拿出刮痧棒。「有可能病得太重,神經痛到麻痺,所以沒有痛感。你坐好,我一刮痧就知道了,看看你問題點在哪,忍一下,出痧的時候會很痛。」
「喔。」懂∼∼
拿出道具,楚天馳從她頸後風池穴刮到大杼穴,沒出痧。再刮肩膀最多人累積痛點的肩井穴,沒有痧。他火了,不可能,這傢伙神仙嗎?刮痧棒扔桌上,瞪住她,慢慢講,想讓她聽明白──
「你很健康,健康得不像正常人。回去跟媽媽講,腦袋方面的病不是找經絡師,叫媽媽帶你去醫院,找腦科醫生檢查。懂不懂?」
這貴賓竟捧住頭,望著他說:「我知道啊,我不只身體很健康,我腦袋也沒病呢!」說著,抓了抓蓬鬆如雲的長髮,慢吞吞地講道:「跟你說喔,我從頭到腳都很舒服哩……」
王八蛋!楚天馳火了。「很舒服?很舒服找經絡師幹麼?」講話矛盾,邏輯不通,明明低能。
她揉揉眼睛。「因為我……喝啊!」
少女突然一聲大喝,楚天馳被驚到連退兩步,撞到桌子,刮痧棒掉地上滾了八圈。
這個低能少女突然將棉包啪地甩上桌,她跳下椅子,踢掉涼鞋,赤著雙足,張臂,朝空中劃大弧,大吸口氣,再閉目吐氣,慢慢沈臂,似在氣沈丹田,像準備打太極,然後,緩緩睜開眼,對楚大師說──
「好了,你可以去診療床躺下了。」
「我什麼?」
「我要幫你治病了。」
「我有病?」
「你有病,所以我從尼泊爾來救你。」
「什麼?誰說我有病的?」楚天馳糊塗了。
「南叔說的……他說你有病,我媽就叫我來幫你。喝啊!」
花露露又叫喝一聲,把他驚得快爆血管。
她蹲馬步,朝空中呼出一拳,很自在地宣佈:「嗯,我感覺我現在的氣很充足,能量也很飽足,」看著他,悠悠道:「很好,我們可以開始了。」
「你……你……瘋子……師父?師父!」
楚大師震嚇過度,衝出去找師父了。
可憐的楚大師,從沒想過,會有那一天,逃出診間,大吼大叫的人,不是他的病人,而是他自己。嚇倒他的,還是一位──
花樣少女?!
第二章
太詭異了……
趴在診療床上,楚天馳頻掀白眼。瞄向床側,那個正準備為他治療的小女生,看著她每個動作,心中的不屑,漲到最高點。
方纔,當他去跟師父抗議時,師父竟說——
「她是花明月教出來的身體治療師,你是我教出來的經絡師。你身為全台灣最厲害的經絡師,不覺得有必要體驗另一種療法嗎?既然堅持沒病,讓她試試又不會怎樣,多個經驗啊,交流一下嘛。你要有求知的精神,平常都是你在摸別人身體,換別人摸看看,感覺一下,這是師父的用心啊!而且你有病,一定要好好治療。」
楚天馳堅持自己沒病,但是覺得師父說的有道理,就大家交流一下。只是,讓個黃毛丫頭動他的身體,感覺很怪。他現在知道了,這女生是花明月的女兒,繼承花明月自創的靜心按摩術。
他可是很難得的願意捐出他的大體讓個小女生碰喔!
可是,她的動作也太慢了吧?光事前的準備功夫,就讓他等到好煩。
「小朋友,你還要搞多久?你的病人已經死了。」
什麼?花露露大笑。「再等一會兒嘛,我先運氣,還要準備按摩的工具。」
「是,我是看見你運氣,還運得很突然……」邪門歪道,亂七八糟。「運氣做什麼?待會打算隔空幫我補氣嗎?」太好笑。
「哦,隔空補氣?有這種療法嗎?不好意思,這個我不會喔。」花露露從袋子拿出薰香爐,又拿出塑膠袋,捏了些碎草,點燃。「先點艾草,清靜這裡的磁場。」
「不必了,這裡沒鬼,鬼都怕我。」
「哈哈哈。」她大笑。「你好幽默,幫你治療真開心。」
聽不出我在諷刺你?真無趣,嘲諷她呢,不氣還笑,害他悶了。已經習慣讓別人痛得哀哀叫,或氣得急跳跳,可沒碰見讓他嘲諷了,不氣還哈哈笑的。給她指壓,她沒一個穴道阻塞,表示她活得沒一丁點的壓力,身心軟得跟嬰兒一樣。她怎麼有辦法如此放鬆?他感到不可思議,這女孩的身體很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