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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頁     季可薔

  「他夠真。」魏元朗微笑。「至少在我面前,我感覺不到商場上那些爾虞我詐。」

  沈靜收回戲玩的手指,捧起咖啡杯,啜飲一口。「如果霆禹在你面前很真,那也是因為你這人天生就容易讓人卸下心防。」她凝睇他,秋水剪成的瞳神溫柔而清澄。「不論男人還是女人,好像只要碰到你就自動投降了。」

  「那你怎麼不投降?」

  「我?」

  「你是我見過的所有女人中,最難猜的一個,我實在很難弄懂你在想什麼。」魏元朗半真半假地歎息。

  沈靜只是淺淺一笑,不置可否。

  「你知道霆禹在美國,過的是什麼樣的生活嗎?」他忽然問。

  她聳聳肩。「我有必要知道嗎?」

  「他日以繼夜,不停地工作。」

  「可想而知。」她嘲諷地彎唇。

  「他很少休息,應該說,他沒辦法休息。」

  「因為太急著想要功成名就了嗎?」聲嗓長出刺,如同窗台上的仙人掌。

  「因為失眠。」

  「失眠?」

  「譚昱告訴我,霆禹有嚴重的失眠困擾,最近這兩年甚至嚴重到必須去看心理醫生。」

  「霆禹看……心理醫生?」沈靜怔然,方纔還茂密長在嗓音裡的刺,此刻已全然縮回。

  「譚昱猜想,是因為你。」

  「因為我?」心跳,忽然奔騰起來,一下下擂擊著胸口。

  魏元朗注視她,似乎也察覺她有些微動搖,湛眸閃過一抹深思。「你或許已經從七年前的打擊中走出來了,但霆禹還陷在那裡。」

  「你是說,他到現在還覺得對不起我?」

  「你不會猜不出,他為什麼回台灣找你吧?」

  「他想得到我的原諒?」

  「我想也是。」他點頭。

  她片刻失神,恍惚地咀嚼著他話中涵義,良久,才搖搖頭。「他其實不必自責的,我並不怪他。我跟他說過了,我很喜歡現在的自己,很滿意現在的生活,他不必覺得對不起我。」

  「或許就因為你看開了,所以他更難看開。」魏元朗意味深長。

  「為什麼?」

  「因為他連補償的機會都沒有。」

  ☆☆☆☆☆☆☆☆☆☆  ☆☆☆☆☆☆☆☆☆☆

  因為他連補償的機會都沒有。

  深夜。

  沈靜和一個多年不見的老同學吃完飯,開車先送她回飯店,然後穿過市區,往淡水方向。

  一路上,她先是試著聽新買的搖滾樂CD,卻覺得那一聲聲的鼓音敲得她有些心浮氣躁,轉到廣播頻道,又覺得主持人跟來賓對話的嗓音尖銳得可怕。

  她趁紅燈停車時轉換頻道,卻找不到一個令她感興趣的廣播節目,腦海裡,耳畔邊,來迴響著的,總是幾天前魏元朗與她的談話。

  霆禹真可憐。

  至今她仍能清楚地回憶起,魏元朗說這句話時,臉上那奇特難解的表情。

  「他可憐?」沈靜喃喃自問,片刻,像是否決自己根本不該有這種想法似的,蹙眉搖頭。「怎麼可能?」

  他現在功成名就了,要什麼有什麼,財富、名聲、地位、女人,所有男人最想要的、最渴望得到的,都簇擁在他身邊。

  他還有什麼不滿足的?哪裡可憐了?

  因為他連補償的機會都沒有。

  她不需要他補償,她現在過得很好,若是他能夠不再來打擾她的生活,不再擾亂她如古並不波的心,她會更感謝他。

  就因為你看開了,所以他更難看開。

  難道他真的希望她還是從前那個一心一意只求他愛憐的女孩嗎?如果她這幾年過得很悲慘,無時無刻不在思念他,他是不是會比較開心?

  他有失眠的困擾,甚至嚴重到必須看心理醫生。

  「我管他失不失眠。」她懊惱地自言自語。只要他別惹得她也跟著失眠就好。

  問題是,這些天,她確實有些睡不安穩,今晨至安親班時,連安安也發現她眼下有黑影,擔憂她精神不濟。

  都怪魏元朗,若不是他多嘴說了些無聊話,她不會如此不安。

  沈靜蹙眉,方向盤打了個彎,車子穩穩地滑上中山北路時,她忽然瞥見街角有個熟悉的人影。

  她心跳一停。

  是錯覺嗎?為什麼她覺得那人似乎是……孟霆禹?

  她不知不覺鬆了油門,緩下車速,眼角餘光追逐著那修長的身影。他穿著西裝,領帶微鬆,手上提著公事包,在人行道上踽踽獨行。

  他剛跟客戶談完公事嗎?

  她注視著他,眼看一輛輛鮮黃色的計程車經過他身邊時,都慢下來期待他光顧生意,但他卻看也不看,自顧自地走著。

  不會吧?他不坐車,難道打算這樣一路走回飯店嗎?而且他前進的路線,也跟回飯店的方向完全相反。

  他在幹麼?這麼晚了,為何一個人在街頭晃?

  他停下來了,停在一株行道樹下,她心一動,也跟著將車停在對街路邊,透過車窗,遠遠地望他。

  他仰起頭,似是專注研究著樹上的枝葉。

  那株行道樹,有些眼熟,似乎是前陣子,她一個人到台北光點看電影時,曾經駐足仔細欣賞的一棵樹。

  那時,她是在看陽光篩落樹葉時,形成的那無數道美麗而奇詭的光影。

  他呢?在看什麼?月光嗎?

  思及此,沈靜跟著揚眸,這才發現今夜的月很圓,月光清潤如水。

  月圓的晚上/一切的錯誤都應該/被原諒。

  她怔怔地想起席慕蓉的詩,怔怔地凝睇著樹下那個駐足沉思的男人。

  他的身影,看起來好孤獨,好寂寥。

  一個不快樂的男人。

  瞧他那麼站著,彷彿要站到地老天荒,彷彿也會站成一株靜默無語的行道樹。

  驀地,她胸口揪疼,宛如遭人扯住了繫在她心頭的那根細弦,一陣陣地拉扯。

  霆禹,不快樂。

  她默默尋思。

  這些年來,他是怎麼過的?他真的必須靠安眠藥才能入睡嗎?真的去看過心理醫生嗎?

  沈靜幽幽歎息。

  她很明白失眠是怎樣痛苦的滋味,曾經有一段時問,她也必須靠安眠藥才能入睡,那時候,她很害怕入夜,怕自己必須在一片黑海裡載浮載沈。

  睡不著,對需要睡眠養神的人會是多麼恐怖的折磨,她很清楚。

  他也和當時的她一樣嗎?她側趴在方向盤上,恍惚地望著他。

  他似是看夠了樹,癡癡地繼續往前走,但那漂浮的步履,明顯透露出走路的人魂不守舍。

  啊!他竟然撞到手了。

  她猛然坐正身子,瞪著他直覺地丟下公事包,撫弄自己發疼的手臂。

  那笨蛋!他忘了自己臂上有傷嗎?為什麼走路的時候不小心一點?虧他從前老罵她迷糊,自己才迷糊呢!

  她瞪視他,渾然不覺自己那兩道彎彎的秀眉,正糾結著無可掩飾的心疼與不捨。

  她悵惘地目送他重新提起公事包,一步一步,走出她的視界。

  她別過眸,不明白掐住她喉嚨的那股酸澀是什麼,只知道自己必須以最快的速度離開現場。

  她用力踩油門,風馳電掣地駕著車,往回家的方向疾奔。

  回到家,她旋亮一盞落地燈,然後站在客廳裡,發呆。

  等她醒悟過來自己的心跳有多狂野,臉頰有多滾熱,牆上的時針已指向子夜一點。

  她竟然,出神如許之久。

  沈靜自嘲,懊惱地推開客廳的落地窗,來到陽台,戶外夜色清朗,一輪圓月高掛中天。

  她悠悠地垂落眸,目光觸及路燈下一道孤寂的身影時,心臟驚嚇地一躍,雙腿幾乎盡歐。

  她緊緊攀住圍欄,不敢相信地瞪著那道人影!

  是他!

  怎麼可能,是他?

  好不容易平穩下來的心韻,又亂了,像五線譜上管不住的豆芽菜,四處奔騰跳躍。

  他忽然抬起頭。

  她一震,慌忙往後退。

  他怎麼又來了?深更半夜的,難道他還以為她會為他開門嗎?或者,他其實並不期待與她相見,只是默默等待。

  拜託!快走吧。

  她揮揮手,徒勞地想將他趕開,將那道偷偷摸摸潛進她心裡的影子驅逐出境。

  快離開吧!別再來擾亂她了,她只想靜靜地,一個人生活。

  別再來了。

  她無言地靠著落地窗,無言地仰眸看天空那一輪圓圓滿滿的明月。

  月圓的晚上/一切的錯誤都應該/被原諒  包括/重提與追悔/包括  寫詩與流淚。

  可是,她不想重提了,也不覺得需要追悔,她沒有寫詩的才情,更早已流乾了眼淚。

  把所有的字句/都托付給/一個恍惚的名字。

  霆禹……

  把已經全然消失的時光/都拿出來細細丈量/反覆排列  成行。

  還可以再丈量嗎?就算重新排列組合,又如何呢?失去的東西,再也追不回。

  一切都只因為/那會染  會洗  會潤飾的/如水的月光。

  「都是因為月光嗎?」

  沈靜喃喃自語,恍惚地出神了片刻後,忽地下定決心,抓起鑰匙,衝出家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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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唉,他究竟為什麼又來到她家樓下徘徊呢?

  她不是已經表明得很清楚了嗎?她,已經不愛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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