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龍子說,不要人打擾!」知音冷淡的口吻,加重。
「他哪時說了?」珠芽兩隻耳朵都沒聽到他開口呀!
「我伺候大龍子已有數十年,無須大龍子吩咐交代,只消一個眼神,一個呼吸,我都能明白。」知音這些話帶有挑釁,故意要珠芽明白,她比他更瞭解大龍子的一切。
「你這麼厲害?那那那……我問你,他這樣—-」珠芽馬上挺直站好,擺了個皮笑肉不笑,嘴角抽搐的表情,自是倣傚剛剛大龍子的某號神色,偏又仿得不倫不類,只有她自以為很像:「是什麼意思?生氣還是沒生氣?」
「……」你那樣叫今早吃壞肚子又一連遇上三間茅廁都在整修的意思吧。
「這樣又是什麼意思?」珠芽揉揉臉,表情一變。
這回,變成了努力瞇細雙眸,睨起人來。
「……」你那是被人用指甲戳到雙眼,痛到眼淚快噴出來的意思吧。
「我不太分得清楚他的表情變化,明明有笑容,看人的眼光卻好冷,也不說話,生氣不是會哇啦哇啦罵人嗎?他全沒有……一路上,還對每條魚兒笑……」珠芽彷彿找到了良師,能解答她一肚子困惑,嘰嘰喳喳,連串說著。
「……」知音的回應,只有無言以對。
一開始,知音以為珠芽是調侃她,故意譏諷她對大龍子的熟稔,不過爾爾,才假裝虛心求教,到後來,她發現珠芽是認真的,而且,對她的幼稚挑釁,無感至極……
這樣笨拙遲鈍的女娃……無法與溫雅睿智的大龍子匹配!
她怎麼看看,都不覺得珠芽有此資格……
第2章(1)
門,當著她的面,砰地關閉起來。
差一寸,就會撞上她的俏挺小鼻。
珠芽對著門板,咕噥:「我有這麼矮麼?……我不信他沒看到我在門外。」況且,她還一直嚷嚷,沒聾的人,都能聽得到。
她被徹底忽視,那個男人,眼高於頂——眼睛視線,高過於她的頭頂。
雖然她只勉勉強強,抵達他的胸口高度,但並非如此沒有存在感,好嗎?!
無妨,他關起一扇門,牆上高窗仍是開著的!
屋裡,大龍子甫旋過身,走向廳內長椅之際,身後,傳來耳熟的喋喋不休。
耳熟,已糾纏到某種程度的熟稔。
「要找個好時機跟你說話,真不容易。」珠芽爬窗進來,幫兇自是留在窗外,那只溫馴雙髻鯊,她踩上它的背,才夠得著窗緣,攀爬入內。
他回首,目光很淡,沒有嫌惡,當然,更不會有讚賞——讚賞她的死纏爛打。
幾乎是立即地,他挪眸,由她身上移開,繼續視之無物,舉步往石玉長椅坐下。
他不開口、不招呼,只好由她先起頭:「我不知道事情怎會鬧成這樣……」撓撓粉腮,珠芽給他一個甜甜歉笑,精緻的眉眼因而彎燦,像夜空中一輪新月,有些嫩、有些嬌、有些赧紅。
她幹幹呵笑:「我、我也不知道那時……我的雙腿是發軟了,還是麻掉了?突然撲通跪下,嘴、嘴裡盡說些亂七八糟的話……我沒想說那些的,真的,我發誓,害你被你爹罵,我很過意不去……」她發自真心。
思及她在眾目睽睽之下,說出「謝謝父王允婚」,她就很想一頭朝牆撞去……
「我五弟的言靈。」當時,作怪的元兇。
「咦?言……什麼?」她沒聽過「言靈」,不解字面之意。
他不打算為她解惑,準備替自己斟茶,才翻正一隻杯,她慇勤討好,捧起圓壺,為他倒滿。
茶沫像淺黃珍珠,顆顆精巧渾圓,咕嚕咕嚕落入杯中。
「……你不要生我的氣,我去跟你爹解釋,解釋完就沒事了。」說實話,她也不知道要解釋什麼……她壓根沒弄懂,問題是從哪兒開始發生的。
明明她的來意好單純,以為見著了他,完成自己這半年的心願,她就心滿意足離開,哪知一轉眼間,她、她變成這個男人的龍子妃……
她想都沒想過這種事!
說謊是很慌,另一方面,又覺得臊,一種急急熱熱的羞臊,在兩頰間悶悶地燒,燒出兩腮通紅。
「不過,你們城裡人真好,個個對我都好友善、好關心,我很喜歡他們。」珠芽也幫自己倒杯茶要解燥熱,滿臉笑吟吟,不請自「坐」,挨在他身邊空位,穩當坐定,啜著溫熱甘香的茶沫水,粉嫩嫩的唇畔,一朵俏美笑花,綻放。
她自顧自說著:「蝦子大哥聽見我說,我懷著珠兒來找你,一副心急擔憂的模樣,馬上替我通報,還牽了小鯊來馱我,我告訴他,我可以自己走過去,他卻一直央請我坐上去,說不能讓我有半點閃失,他好客氣,害我亂不好意思的……」
他聽見她那串無意義長句中,很重要的一點。
「你什麼?」
哇,他的嗓音好好聽,讓人渾身微顫,爽快哆嗦,真想多聽他說些話。
不對不對,他提出了問題呢,她得趕快回他,不能傻乎乎的……
「嗯?害我亂不好意思的……」一邊覺得抱歉,一邊又難以推辭,所以還是跨上小鯊,被人一路護送進城。
「不,你方才說,蝦兵聽見你說——你什麼?」
她稍稍回想一下,費了些功夫。「……哦,我說,我懷著珠兒來找你呀。」
「珠兒?」她腹中孩子的……乳名?
未免太早取了些,是雌是雄,已經確定了嗎?
「珠呀,真珠,龍珠蚌的真珠。」
珠芽眉眼輕舒,提到這個,精神全來了。
「你不是沒親眼瞧過,心裡有遺憾嗎?我……我一心記得你說過,所以想讓你如願,看看龍珠蚌的真珠,我就替你孕了一顆,要送給你。」她嫩嫩地笑,獻寶一般,雙腮因而鮮紅,再艷、再美的花兒綻蕾,也不過如此。
她雙手貼著平坦小腹,嬌滴滴的喜悅模樣,莫怪蝦兵誤解其意,錯將珠子當孩子。
「你所懷的,是珠子,而非孩子?」他濃密的英挺劍眉,略略飛揚。
「什麼孩子?」她反問,臉上的困惑,很真誠、很明顯,完全沒造假。
所以,她跟他父王一句寶貝來、寶貝去,壓根是雞同鴨講,各說各的。
她只是顆蚌,懷著真珠的龍珠蚌。
龍珠蚌?
這三字,勾起些許朦朧回憶,好似確實曾見到過……
半年之前……
記憶,被一首曲兒給牽引,飄回遙遠半年前……
一首自編自唱的曲調,不管對仗工整,純粹唱爽快的小曲——
「海香椿炒肥蚌,辣椒抓一把,老酒來一瓢,黑醋撒幾滴——天生絕配!」
哼曲人的絕佳好心情,讓曲兒聽來活潑輕快,不過,歌詞左唱右唱,只有這麼一句。
哼曲人——九龍子,手拎一袋海蚌,勾在食指間,歡愉地轉呀轉,行進路線是廚房,要請龜大廚替他料理鮮美海蚌,配著下酒。
「小九。」叫喚聲,天籟般遽降,緩緩飄抵,遠勝九龍子的曲兒,更加悅耳。
樓上一處軒樓,大龍子斂眸含笑,由高處瞰下,望向九弟。
「大哥。」九龍子舉高手中袋子,招搖著,「要不要一塊吃海蚌?」
布袋晃出來的弧線,與九龍子此刻的唇畔笑靨,同樣彎揚。
只要有得吃,他都是這副開心稚氣樣。
「驚蟄送我的,每一顆都生猛新鮮呢!」
又是驚蟄?昨天是鮮鰻,前天是脆蝦,大前天是人界家常菜……
「驚蟄簡直將你當成寵物,日日餵養,生怕你餓著。」大龍子唇間一抹淡笑,淺甜似春風。
「我和他是好哥們兒嘛!有好東西,當然要送一份讓我嘗鮮,才夠義氣。」九龍子嘿笑,吃人饋贈,吃得毫不心虛。
「論輩分,你得喊他一聲表叔。」
「一表三千里啦,大哥不也直呼他姓名?」
「我歲數比他大許多,彼此不習慣叔侄相稱。」龍子的出生間隔,不若尋常人類以兩三年來論,當中差距百年都有,例如,他與最小的九龍子,便是如此。
「他也不要我喊他驚蟄叔呀,才早生我幾十年,叫都給叫老了。」九龍子的肚子,已經不爭氣地咕嚕嚕直打鼓,他倒不見臊紅害羞,理所當然道:「大哥,你先幫我吟幾句曲兒,開幾顆鮮蚌來生吃先,填填胃!」不然等龜大廚備料熱鍋,還得餓上好一會兒。
他大哥與生俱來的天嗓,說話、吟詩、哼曲、罵人,皆是那麼酥麻好聽,連蚌類都抵抗不了,聽見他大哥的美聲,不知死活地打開蚌殼,想聽得更清晰,嘿,正好方便他吃,連剝殼都不用。
九龍子健步一蹬,躍上軒樓,到達大龍子面前,遞出盛蚌布袋。
裡面各類蚌種,螺貝皆有。
孔雀羽紋的孔雀蚌、像塊沉鐵剛硬的鐵礦貝、犬類頭骨模樣的犬骨蚌、狼牙棒長相的突齒螺、潛在海沙中,偽裝成海紅花的花貝,族繁不及備載……全是稀奇古怪的少見貝蚌。
驚蟄未免太溺愛小九,當中不乏難得一見的神蚌吶,拿來當零食餵人,真是暴殄天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