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爺,您顧慮三餐沒著落,他日我定為您安頓妥當,您真不必為此受怕擔憂。」承諾已言百遍,鐵銘勳早就洞見癥結,奈何許忠固執已見,不願接受。
「你一定認為我在拿班抬價,對不?唉,我孤身隻影又是這把年紀了,圖的不過是起居方便罷了,我租價抬得再高,也帶不進棺材啊。」
「晚生絕無此意。」凝起眉宇,他正色道:「洛陽城內多少達官貴人虎視此鋪,許爺真為財字,斷無租賃之舉,晚生斗膽猜測,您的租價如此合宜,想來也是為人把薪助火,店家少了鋪費負擔,就有更利於營生的條件和環境,許爺有此品種善心,晚生欽佩不已。」
他道貌凜然,儀形磊落,好話說來全沒半絲惺惺,許忠於心激賞,可思及自身顧慮,也只能對他一再搖首。
「我啦,是個只道實話的人,到時候啊,鐵大爺忙著營生,哪兒顧得上老身啊?我啊,還是安分些好,把鋪子租予以燒鍋營生的人家吧。」老人家樂此不疲地跟人打磨磨轉,拒絕之辭是一回比一回強烈了。
鐵銘勳沒法,但見許忠並未趕人離開,只得堅持下去,隨他把話頭轉向許家平生興衰,陪同閒談與已無關之事,拿出最大的誠意爭取鋪子符契。
周旋當下,他們忽瞥門口人影晃動,放目看去,原本在探頭探腦的女子立時挺腰直立,並朝他們挪動蓮足。
「爺爺好,我姓紀,名叫湘,是鐵大哥的乾妹妹。」有禮地向長輩稟明身份,她掀唇,笑出梨頰生微渦,小臉漾出嬌美紅暈。
鐵銘勳目露詫異,她怎地跑到這兒來了?
「喔,原來鐵大爺有這樣一個水靈秀氣的乾妹啊。」許忠正是說到哀苦處,眼前就冒出個標緻丫頭,他咧嘴,瞇眼笑了。
「湘湘,爺爺姓許,是這鋪子的主人。」
「許爺爺喝茶。」她應聲招呼起許忠,趁著他笑呵呵地低頭飲茶,她以肘輕撞鐵銘勳的臂膀。「你相中此處?」聲線細若蚊蚋。
他點頭,目光堅定。
「許爺爺,你要把鋪子交給我銘哥哥了嗎?他很能幹的,一定將你的地方打理出門庭若市的聲勢。」不曉得他們談得如何了?她不知其中就裡,先給房東抓乖。
許忠不厭其煩,把自身不予租賃的理由多說了遍,又順便重提他才剛講過的許家風光和凋零。鐵銘勳聽他喋喋不休,突然發現自己已將他的話全背誦起來了。
「許爺爺。」紀湘甜甜地喊,趁他說到口燥唇乾,歇下來喝茶,她插嘴道:「我銘哥哥誠實穩當,一定不會騙您的,他說了會顧全您三餐,就絕對會辦到。」
瞭解無依老人害怕餓死,她努力說項。
「唉,做茶葉的營生,真幫不了我啊,茶葉填不飽肚子啊。」許忠灌口茶,又端出了愁眉苦臉。
「許爺爺,茶葉填不飽肚子,可人還是得喝茶呀,哪能缺這開門七件事?再說了,就算我銘哥哥不會上灶,萬一他也真雇不著廚娘的話,這東口尚有三家飯館呢,我們也是要吃飯的,到時肯定不忘您的分,您再不安心,就來跟我寫立合同,如何?由我天天來給許爺爺送飯,好嗎?」
女娃兒就是不一樣,有顆玲瓏心,真懂人所需所求。
許忠眉頭漸寬,不再苦著一張老臉,鐵銘勳看他初次露出軟化這色,掌握時機,再三勸了勸,而後三人反覆談了又談,他終於苦心頷首。
「鐵大爺,你可有福氣了,有這樣一個精伶妹妹,難得、難得!」
「許爺爺過獎啦。」展露與鐵銘勳如出一轍的歡喜笑容,紀湘乖順道:「從明日起,我就給您送飯,許爺爺愛吃什麼菜?我都給您弄來。」
「我還沒跟你大哥正式寫合同哩!等你們茶莊開張了,再來履約啊。」
「許爺,您大恩大德,晚生必感恩圖報。」鐵銘勳衷心感激。
老早聽聞許忠信譽良好,做的生意從不胡佔便宜,能遇著如此忠厚的主兒,也算是他重振家業的第一個綵頭。
「好哇,咱們這就成鄰居嘍,聽你乾妹妹的,有你照應,我且安心罷。」
他望向功不可沒的人兒,與她相視而笑,莫逆於心。
說定條目,鐵銘勳約好訂立合同之日後,許忠返回隔壁樓房,任他和紀湘隨意進出裡間,視察鋪子。
「銘哥哥,為什麼不先告訴我這事?」
恭送過許忠,他側首,眼見她褪去笑意,澄澈的秋目黯淡下來,他心弦一緊,舉步至她身前,牽起她一雙柔荑。
嬌軀微顫,她迷茫地凝視他因背著白日光芒而闈然、卻依舊英氣勃發的俊容,芳心悸動。
這是自她長成豆蔻之齡後,首回感受他掌心久違的溫度——
第3章(1)
莫說湘湘打小就是個特愛到處玩耍的娃兒,哪兒有新鮮的,她就往哪兒跑,都得牢牢緊握她的手,以防她摔著了受傷。紀夫人常笑言她上輩子肯定是匹野馬,任誰也勒不住。
唯一能制住她的辦法,就是把個子小小的她抱起。他略微施力就能將她鎖在懷裡,不得動彈,可這精靈兒哪會輕易就範?覷他不注意,手繞到他背後抓來辮子,拆開辮穗兒,弄散他的發,然後對他嘻嘻傻笑。
他一頭狼狽,偏治不了她,只得佯怒瞪人,她卻毫不畏懼,不停把玩他的頭髮,玩累了,就枕在他肩上睡去。
只要別太過頭,他還是會縱容,由她胡鬧去。
直到她解下總角,弄簪輕綰半首青絲,他才放開她的手,不再隨便碰觸她。
他陪伴她成長,看著她一日比一日出落得玉立婷婷,然而,任她面貌如何變更,依然是那個會相信他娘變成花朵的單純妹妹。
何時開始,她從一個只知玩鬧歡笑、只能受他保護的小女孩,一躍蛻變助他一臂之力的慧點女子?
聽她節節成功說服許忠,他看見在她懂事之外,那顆掩在嘻笑下的蕙質蘭心。
如今,他握著這雙不似記憶裡頭,小巧得不及他丫邊掌的纖手,方才真正領略她長大了。
「你都聽大哥說了?」牽她坐下,鐵銘勳溫聲問。
回過神,紀湘揮去茫惑,點了點頭。
她有些落寞,總以為他會與自己分享所有喜怒哀樂,哪知他作出這麼大的決定也不告訴她。
「湘湘,我沒故意瞞著你,建茶莊是我小時候就有的念頭了。」他解釋,明白她正在意些什麼。「我想把事情都辦妥了,再帶你過來看鋪子。」
輕顰秀眉,她手絞著藍綾褶裙,低首不語。
「怎麼了?」她不作反應,他竟有些急了。「真惱我了?」
「不,我只是擔心,擔心……」抬起眉,她趕緊澄清,迎睇他湛亮的瞳眸,心口竟擰著說不出話來,躊躇了半天,終究蔽起心思,扯唇笑道:「我以為你喜歡做絲綢的事業,所以……好驚訝你會決定離開曾家,怕你不習慣。」她自圓其說,不願在這種時分表露令人意興闌珊的憂悒。
不用把話挑明,他已窺得其意。
她大抵在想他少了曾家庇蔭,如此貿然創業得面臨外頭種種砥礪,憂他將遭遇未知的跌磕。
「湘湘,聽過富無三代享嗎?」
「我在書上讀過,但凡論及膏梁子弟的人物,就有此警世之言。」
他眸光煦然,徐徐道:「貪戀安逸,實乃人之常情,有誰愛吃苦?可人待在安適之中,總會養出惰性,忘了承襲先人福庇之外,也得奮發崢嶸、力持富贍的道理。」
「我懂,就像籠中鳥那樣,受人飼養、養尊處優久了,一旦將它放生,可能連鳥兒展翅覓食的能耐也不會了。」
她舉例明澈,使他不禁揚唇而笑。女子所見所聞,素來稀少,她卻能有此見解,看來讓她讀點雜書也是好的。
「我打小就受盡乾爹娘的優遇,從沒吃過什麼苦,可畢竟寄人籬下,我娘待人處事總是小心慎微、馬虎不得,一直戰戰兢兢地過活。她教我去報答曾家,我好好地做了,其實心裡很不願意依賴曾家。」首度披露這些真心話,他凝視她專注傾聽的神情,目色溫柔。「乾爹病入膏肓,曾在乾娘和大哥面前言明義子不欠曾家,他認我作義子,從不圖我報恩,他說,倘若他朝我想離開曾家,就讓我了無牽掛地走。」
他們不存在血親關係,但曾老爺不求回報,待他能有此深重情義,實在可貴。
紀湘不禁鼻酸,同時也澈悟他作此決定的涵義之深。
他不願依賴曾家,是不想讓自己成為她口中的籠中鳥,況且曾家再好,也不是他真正的家。
「我懂你的決心了。」
他放棄曾家那樣優渥的生活辛苦創業,看似憨子,但有什麼比尋根復業更重要?
他不在曾家管賬,自有屬於他的路要走,她先前真是太看輕他了,他沒了曾家,哪會不行?他會建立屬於自己的地方,奮力光耀鐵家門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