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1)
天光漸亮,點點金光流砂般洩入屋內,伴隨著屋外芭蕉葉的沙沙聲,顯得安詳而悠然。
如同過去平靜的每一天,院子裡有幾個老僕正在打掃,而屋外一名中年婦人正坐在凳子上,拿著繡棚子,一針一線的繡起圖案來,低垂的面容掛著淡淡的淺笑,半點感受不到生活的不如意。
直到屋裡傳來細微聲響,中年婦人才放下手中的繡棚,起身輕推開門,沒直接進入內室,而是半捲起簾子輕聲朝裡頭問道:「少夫人起來了?可要奴進去伺候著?」
過了一會兒,一道有些低啞的女聲緩緩傳來,「別,我再躺躺,先幫我備點水和點心,我等會兒起身後想擦擦身子。」
中年婦人輕聲應了,悄步走了出去,把屋子的門又重新關上。
屋內再次恢復寂靜,米小悠從床上坐起身,蔥白的十指先是輕輕地撫過身下的大紅綢緞被褥,看著上頭她出嫁前一針一線認真繡出來的鴛鴦交頸圖,她的神色不禁越來越冷,手指由輕至重慢慢攢緊,指甲劃過那細緻的繡線,勾花了絲線。
新月眉下一雙透水似的眼眸,哪裡還有剛醒來時的半分慵懶,黑沉沉的,像是用黑色硬生生壓下了裡頭滾燙的恨。
米小悠望著抬起來的手,白嫩光滑,一看就知道沒做過什麼粗活,她嘲諷的勾了勾嘴角,誰又知道這樣的一雙手,在上輩子死的時候是如何的枯燥不堪,甚至指甲翻落呢?
而這些……全都是因為他,楊耀祖,現在還算是她丈夫的男人。
她輕閉雙眼,下意識輕輕啃咬著手指甲,腦子裡亂糟糟的,除了那些壓得她心疼的憤恨外,更多的是不懂為什麼她又能重活這一遭?
白得了這一輩子,她要怎麼做?又能夠怎麼做,才不會落得母子倆都慘死的下場?
兒子!一想到兒子,米小悠忽然全身一僵,再也坐不住,隨意趿拉著繡鞋,腳步微晃,卻沒放慢速度的往後罩房跑去,一看見躺在床上的小小人兒,她忽地腳步一頓,愣愣的回不了神,過了好半晌才緩步走到床邊,雙腿微微發軟地坐了下來,手抖顫著拉著兒子露在被子外的小手,緊緊的貼在臉上,才赫然發覺自己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淚流滿面。
她放在心尖上的兒子,卻在她被迫休棄後,成了沒爹沒娘的孩子,過的不知道是怎麼樣的苦日子,甚至最後還讓那些個沒天良的給……想到這兒,她不自覺緊咬著牙,恨不得咬下那些害了她兒子的人的肉。
上輩子米小悠知道真相的時候,恨意甚至比現在更深,才會讓她無法控制情緒,瘋狂的直接找上門去,然後慘死在楊家門前。
她上輩子一直不懂,怎麼會有楊耀祖這種人,就連虎毒還不食子呢!可這人就這麼的壞,對兒子不聞不問,任由那個女人這樣作踐他,最後甚至還送自己兒子上死路。
上輩子的痛苦回憶讓米小悠覺得整個人都不舒服了起來,她連忙抹了抹淚,看著床上睡得安穩的小臉,心裡也下了決定。
那對狗男女要如何她現在是管不了了,但是她絕對不允許再由著他們糟蹋她兒子,再說了,接下來這世道就要亂了,她吃了那樣的大虧,好不容易得上天眷顧又能重活這麼一遭,若還不能再活出個樣子來,讓自己和兒子脫離前一世的悲苦,她實在太辜負這一次的機會了。
米小悠逐漸冷靜下來,開始整理紛亂不已的思緒,接下來的亂世若是不好好準備,就算少了那對狗男女的妨礙,她也不能保證能夠一個人帶著兒子好好度過。
就在她想得出神的時候,床上的小人兒眼睫輕輕顫動,慢慢睜開了雙眼。
楊旭升睡眼惺忪,表情帶著點迷糊,嗓音甜膩的輕喚一聲,「娘?」
「娘在這裡呢!」兒子的可愛模樣,讓她的心軟成一片,就是心底還有許多心思還沒釐清,這時候也全都放在一邊不管了。
楊旭升才三歲多,正是黏人的性子,賴著讓娘親將他給抱坐了起來,不管不顧的直往她身上撒嬌,「娘,等等讓我吃餅子,好嗎?要一個紅豆餡兒的,一個芝麻餡兒的。」
對於米小悠來說,兒子等於是失而復得的,本就寵孩子的她哪裡有不應的,她緊抱著他,連連說好,可也仍維持最後一絲理智,叮嚀道:「不過就只能吃兩個,不能再多了,要不然得長蟲牙的。」
「嗯。」他乖乖點頭,圓圓的臉蛋,表情嬌憨又可愛。
她看著兒子,心頭柔軟又酸澀,一邊恨自己上輩子居然連兒子都照顧不好,一邊更加深了決心,不管如何,這一輩子她都得讓他們母子倆好好的。
突地,米小悠想到另一個問題,她一個人要離開楊家容易,但是要把兒子一起帶走卻沒那麼簡單,兒子畢竟是楊家目前唯一的孫子,就算楊耀祖那個沒天良的願意捨了兒子給她,他那對父母也絕對不會允許的,想到才剛立下決心就遇到這樣大的難題,她忍不住皺緊了眉頭,抱著孩子的手也不自覺加重力道。
楊旭升見娘親臉色不是很好看,天真的拍了拍她的手,糯糯地輕道:「娘親別不開心,等等升兒將餅子分給娘吃。」
兒子童言童語的安慰,讓米小悠瞬間舒展了眉頭,放鬆了手勁,柔聲哄道:「娘親沒不開心。」
她看著兒子信任單純的笑靨,眼眶有些酸澀,卻沒再落下淚來,意念更是堅強了不少,這一輩子不論如何艱難,她總是要讓自己先堅強起來,即使前路再難,她也一定會為自己和兒子搏出一條璀璨大道。
這夜,哄了兒子睡後,米小悠一邊解著釵環,一邊透過銅鏡看著正在床邊鋪床的玉娘發愣。
上輩子玉娘夫妻倆在她和楊耀祖和離後,就被打發到別的地方做活,在亂世來之前,玉娘還常常托人送東西給她,即使那時候她和她當家的都贖身了,已經不算是她的下人,還是一直對她多有照顧,就算是後來乾旱缺糧的時候,也依然對她多有幫忙,若不是後來瘟疫一起,玉娘夫妻倆打算先離開,而她為了偶爾能打聽兒子的消息,堅持留在鄉下,或許他們後來也不會失了音訊。
玉娘待她是掏心掏肺的好,雖然她無法把最大的秘密告訴她,但若是要順當的讓自己還有兒子脫離楊家,玉娘是她唯一能夠托付信任的人了。
米小悠咬咬唇,放下手中剛摘下的釵子,確認屋外沒有別人,她低聲喚了一聲,待玉娘轉過頭後,她直勾勾的望著她,問出了差點讓玉娘站不住腳的一句話——
「玉娘,我想要和楊耀祖和離,你能不能幫幫我?」
玉娘一聽,連忙壓低聲音緊張的問:「娘子?這可是怎麼說的?怎麼好好的要和少爺和離啊?莫不是有人在娘子面前說了些什麼?」
她的性子向來溫柔,待人也都相當親切,且她這些年身為管家娘子,也算見過不少世面,自詡一般內宅裡的事情已經嚇不了她,卻沒想到娘子突然說出這樣離經叛道的話來,讓她差點嚇掉了魂。
玉娘平日雖說大多時間都守在米小悠的身邊,但是下人間的消息總是傳得特別快,就是她不多問,也能聽到許多,尤其少爺和那女人的一些事兒,雖說並不明顯,但在下人眼裡就是這府裡又要多一位女主子的勢頭,風言風語從沒斷過。
她雖然知道這些事,卻一直沒和自家娘子說過,一來是怕她傷心,二來又覺得這事總歸是成不了的,畢竟對方再怎麼說也是官家出身,自家少爺就算身上有著功名,但家底兒可不是一般的窮,就是現在這座宅子,還是娘子拿出嫁妝添置的,再說了,自家娘子已經是少爺的正妻,那小娘子無論如何也沒有以妾的身份入門的道理吧!
玉娘心裡想些什麼,米小悠不過一眼就明白了,因為她上輩子就是這麼想的。
米家不嫌棄楊耀祖不過是個窮秀才,看中了他的人品相貌和未來的可能性,不但把家裡的大姑娘嫁給他不說,還置辦了十里紅妝,就是要讓米小悠用豐沛的嫁妝供養著夫家,讓楊耀祖若是考取功名後,還能夠記得她這個糟糠之妻也有點功勞。
只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啊,楊耀祖看著人模人樣,一派溫文儒雅的樣子,骨子裡卻不是什麼好人,功名都還沒考上呢,就急著要踢掉她這個商戶之女,汲汲營營於巴結起縣令的女兒。
米小悠冷冷一笑,忍不住自嘲的想著,是啊,誰會想得到這樣一個外表斯文、整日手不釋卷的男人,其實最大的抱負不是讀書讀出個名堂來,而是靠著女人一次次的往上爬。
「玉娘,你也以為我是聽了什麼?那就代表,我知道的事情,你……也早就知道了。」她淡淡的說著,雖是問句,但語氣卻是分外的肯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