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燕孤行身邊落坐,感到雙腿一直顫抖,身體虛弱,給赤地打傷的地方像火灼一樣疼痛。燕孤行頭埋臂彎裡,彷彿給人下了一個安眠咒。她看著他低下頭的頸背,聞到一陣舒坦香甜的氣息。要是燕孤行知道她殺了老牧羊人,他還會原諒她嗎?永遠都不可能了。
沉倦的淚水浮上眼睛,她嘴唇震顫,朝燕孤行的頸背緩緩吐一口氣,將臉靠上去,抵住他的皮膚,聆聽他深沉的呼吸,好像前世已經經歷過這一刻。
午夜的星子依然掛在晨曦的天空,心頭的寒涼使她無法瞌上眼睛。她挨著他抽泣,淚水儒濕了他的頸背。原來,她吸的血一路滋養著身上那個邪惡的靈魂,她發怒的時候像一頭野獸。她氣自己的凶殘。那只撫過赤地雙眼的手,掌心裡好像長出了一雙半瞎的眼睛來,此刻正盯視著她。她不敢看,緊握著拳頭發抖。
她覺得徹骨的冷,心頭的情焰宛若花兒在屋裡飄飛,她伸出沒有撫過赤地的那隻手,接住一朵燃燒的情焰。那朵情焰浮在她掌心上,是玫瑰紅色的,像一顆心倒轉,她把它放在燕孤行頭上,那是她的心。
她為誰而活?
為了把他留在身邊,她雙手染滿了鮮血。她將背負一輩子的罪疚,永活於黑暗。她再也不能沒有他。
然而,老牧羊人說,吸血鬼不能和人在一起。這一次,她贏了,顯然是慘勝。但是,下一次,必然會有一個更強大的力量要拆散她和燕孤行。
她的臉緩緩離開他的頸背,帶著顫抖的微笑凝視他。要把他永遠留在身邊,只有一個方法。她撫撫他的頸背,只要在上面劃一道傷口,再在自己手心劃一道傷口,將血滴到他的傷口裡,那麼,再也沒有任何力量可以把他們分開。
她用指甲輕輕刮著他的頸背,那隻手在他頸背上哆嗦,臉上掠過一陣悲傷。把燕孤行變成跟自己一樣的吸血鬼,她淒然笑了,那就是永恆。
她的指甲在他酣睡的頸背上刮著刮著,手抖得愈來愈厲害。
「你會恨我嗎」她帶著淒涼的微笑問。
他睡了,沒法回答她的問題。
淚水從她眼裡湧出來,她咬著唇啜泣。掛在屋樑上的蝠兒朝她哪瞅了一聲,那聲音無限悲涼,彷彿是在催促她下手。
她流著眼淚和鼻水,哺哺在他耳邊唱著那首歌:沒有你,也就沒有我從今以後無老死,也無離別,無時間,也無消逝,只有一個東西,除它以外沒有別的,只有才思……
即將變成的一切,都包含在相思之中……
藍蝴蝶翩翩飛來,一雙一對在她和燕孤行身邊飛繞,一朵情焰懸在他們之間,遠山的教堂傳來了黎明的第一下鐘聲,白皚皚的雪從窗子湧進來,覆蓋了她腳下的地板,在那兒開出了白色的花。
「我們將一同跨越時間的浩海,永不分離」她對他說,帶著幸福的眼淚。
她震顫的手在他軟軟的頸背上輕輕刮了一下,血絲冒出來,她驚呼一聲,猛地把那隻手抽回來,從椅子上踉蹌後退,一直退到爐火邊。她怎麼會有這種想法?她怎可以那樣自私,要他和她一同忍受永不超生的痛苦與長夜的煎熬?
她流著淚,把雙手放入爐中柴火,聞到的卻是花兒的氣息,雙手絲毫無損。她想懲罰自己,方法卻是多麼愚蠢?她臉埋手裡哭泣,渾身震顫。藍蝴蝶飛走了,情焰熄滅,只留下一朵在她心中。
燕孤行在飯桌上緩緩地醒轉過來;拍了拍因趴著睡覺而覺得疲倦的頸背,看到地上雪花覆蓋,外面下著大雪。
「雪都飛進來了」他說,起身去關窗。
她連忙用袖子抹走臉上的淚水,轉過身來。燕孤行走到她身邊,看到她腫脹的眼皮,忙問她。
「你為什麼哭」
「我有點不舒服」她虛弱地笑笑。
「你臉好蒼白」他摸摸她的臉,那張臉很冷。
「你覺得哪兒不舒服」他關切地問。
「現在好多了」她回答說。
「你都不吃東西,身體怎會好」他帶著憐惜的語氣責備她。
爾後,他發現老牧羊人不在屋裡。
「叔叔呢、」他問。
「他走了」她就知道他會問。
「什麼時候走的、」他怔了怔。
「今天大清早坐船走的」她轉過身去,把一塊木柴丟入爐火裡,明知這一刻會降臨,卻依然心跳怦怦。
「你為什麼不叫醒我?」
「是叔叔說不要吵醒你,你睡得很熟」她回過頭來對他說。
「他有沒有說要去什麼地方、」他問。
「他沒說。」她心虛地回答。
他臉露失望的神情,不明白老牧羊人為什麼不肯留下來。
「也許叔叔習慣了自由」她對他說,用謊言來掩飾自已的罪行。她多麼恨她自己。
「但他年紀這麼大了,眼睛又不好」他擔心,覺得自己沒有好好報答老人。
「叔叔要我跟你說,不用擔心他。他不會問,有一隻懂事的小鳥陪他」她乾澀的嘴唇些微震顫,想到八隻蹄子的羊和巫師一起躺在地裡。
燕孤行笑了,臉露人世的天真,說:「那隻小鳥只會占卜。」
「他永遠不會瞭解那個黑暗的世界,他也不會嚮往」她心裡想。
他握著她那雙冰冷的手,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說:「你以後要多吃點東西,知道嗎」
「我沒有什麼東西喜歡吃」她孩子氣地說。
「那麼,你吃我吧」他笑著,把她一隻手放在他胸膛上。
「你可以吃我的心,飲我的血」他開玩笑說。
她眼裡盈滿淚水,說:「那會很痛。」
「我不怕」他帶著令人動心的微笑說。
她伏在他胸膛上綴泣。
「我不會飲你的血。」她對他說。
他不會知道,那是一個多麼痛苦的盟誓。他們將不能一同跨越時間的浩海。寧願失去,也不願傷害愛人,暗夜的漫長孤獨將有幸福的記憶相隨。她心中的情焰燒得更旺,使得身體發燙。
「你暖好多了」他懷抱著她,以為是自己的體溫溫暖了愛人。
一朵朵深紅色的情焰在他背後翻飛。他抱著她在覆雪的地板上盤旋起舞。
遠山的教堂敲響了黎明的第二下鐘聲,屋子裡的一雙戀人卻以為愛情是天堂般的救贖。
白色的雪融了,融成了早春的新綠。他們的舞一直跳下去,彷彿從遠古跳到永遠。夏天來的時候,山上的櫻桃園結滿纍纍的果實,顏色腥紅如血,她是不敢吃的。
14
燕孤行和藍月兒那場舞,一直跳到河堤上楓葉紅遍的那天,纏綿的舞步在他們心中的天堂開出了燦爛的花朵,他們腳下的泥土卻荒瘠了。一切都有兩面:正義與邪惡,光明與黑暗,世俗與幽冥。一旦失去了平衡,地獄也開出了血紅的花,抵住天上的星辰。樂城變了,氤氳迷濛的空氣帶著腐壞的氣息。
貝貝那本「酒後真言簿」記錄的故事比以往更荒謬,人們不再認識自己,只能在荒涼的內心澆上遺忘的烈酒。
一天夜裡,但夢三對著芳心橋上那幢鸚鵡綠煙囪的紅房子,用力彈奏七絃琴,一根絃線在音樂飛昇的顛峰猝然斷裂。
就在琴弦斷裂的那天,「吾愛歌軍官」官邸裡那群最會唱歌的鳥兒飛走了,再沒有回來,遺忘了主人曾用珍珠和花蜜寵幸它們。
楓葉街的妓院裡,嫖客和妓女玩著吸血鬼的遊戲:嫖客扮成吸血小丑,追逐著脫光衣服嬉笑尖叫的妓女。
「天國近了!」老修士在教堂的聖壇上喊道。
主街上一家酒鋪為了宣傳,舉辦一場「喝櫻桃酒大賽」。這場比賽像熱鬧的嘉年華會,人們從四方八面來參加競賽。參賽者頸上掛了個圍涎,要以最短的時間喝掉面前三斤櫻桃酒。妙妮、妙葉和船上的小鼓手成功進入決賽。
「加油啊!」歌女、舞孃和樂師們在台下為他們喝彩。
鐘聲一響,二十個參賽者舉起酒桶拚命喝酒,鮮紅如血的櫻桃酒從他們嘴角不斷流出來,把他們的牙齒和頸上的圍涎都染成了紅色。
妙妮喝得太急,喝到一半,肚子鼓脹,倒在台上呻吟,他們連忙把她抬回天鵝船。
「我一生只愛過一個人,他死了。我恨獅子廣她握著妙葉的手,醉醺醺地說,以為自已會死。
連續打嗝十七天之後,妙妮奇跡般地活了下來。直到很久之後,牙齒依然是紅色的,好像喝過血。
城裡的女人都湧去葛奴奴的「紅流蘇」買毋忘我項圈,用來拴住她們的丈夫和情人,免得他們在嘉年華會上走失,或是悄悄跑到楓葉街去跟妓女玩吸血鬼遊戲。葛奴奴賣出了許多項圈,紅色面紗下帶著詭異複雜的神情。
「喝櫻桃酒大賽」決賽的那天,一個風情萬種的女人用毋忘我項圈把她唇紅齒白的情人牽到楓林裡。兩個人相對挑逗一笑,猝然之間,兩個肉體同時迸裂,兩個黑影從裡面爬出來,其中一個仍然戴著毋忘我項圈。原來他們是惡靈,扮成人的模樣,但一點都不像活生生的人,好似蠟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