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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頁     張小嫻

  修士放下手上的漆油,不分晝夜在白若蘭的窗前守候。到了第九十九天,她對修士說:「回去吧,別等了,再等一百年,我也不會嫁給你。」

  修士難堪地哭了。他一生從來沒哭得這麼淒涼過。藍月兒可憐他,捲起自己的床單給他抹眼淚,後來甚至把床罩也借給他。回去之後,至死的那一天,這位修士依然對著家裡的油漆瘋言瘋語。

  瘟疫降臨的時候。所有那些愛慕過她的男人和那位瘋了的修士。都受盡恐懼的折磨死在床上,惟有白若蘭。在藍月兒縈迴的歌聲中化作一縷再沒有塵世情愛的幽靈。

  母親死後,藍月兒帶著母親親手做的最後一罐冰糖栗子,孤零零地走過一個又一個荒蕪的城鎮,她是那場瘟疫中惟一活下來的人,那些虱子連碰都不敢碰她一下。

  那場疫症從一個城鎮蔓延到另一個。然後是饑荒和戰亂,壕溝裡堆滿餓死的人,連河水都是灰灰的。

  藍月兒離開山城之後,一直朝西方走。母親給她講過的那些童話之中,她對「花開魔幻地」的故事最著迷。母親說,那片魔幻地上住著許多美麗的精靈,他們是世上最美的精靈。聰明伶俐又高貴,能做出最動人的音樂。那兒長滿一種花兒,白色的花瓣閃著永恆的金光。像天上的星辰,永不枯萎,人吃了便能長生不老,而且愈長愈漂亮,愈長愈聰慧。

  「只要一直往西方走,就能抵達那兒。」母親告訴她。

  藍月兒一直朝她的夢想之鄉走,並不覺得餓。她慢慢吃光那罐冰糖栗子,只是為了記憶起母親的味道。後來,她索性想吃的時候才吃。有時從泥土裡挖出一些樹根來吃,有時喝些樹葉上的露水,累了就睡在荒蕪的田里。

  自從母親死後,她不再唱歌,那些藍蝴蝶似乎也飛離了她的生命。她走了兩百多天,來到一個飽受戰火蹂躪的小村落。這兒早已寸草不生,能離開的人都已經離開,能吃的樹根都給人吃光了。

  那天午後。她蹲在一塊被人翻過不知多少遍的田里,原本只是想隨便找些什麼來吃,卻竟然挖出一個瘦巴巴的蘿蔔來。

  「蘿蔔也好吧。」她心裡想。

  當她正想咬一口的時候,一隻手飛快地從背後搶走她手上的蘿蔔。她回過頭來,看到一個比她大一點的男孩,打著赤膊,腳上連一雙鞋子都沒有,瘦嶙嶙的,肚子凸了出來,臉和雙手都是泥巴。他狼吞虎嚥地把那個蘿蔔拚命往嘴裡塞,看上去就像一頭餓慌了的可憐動物,已經不像個人了。

  她定定地看著他,男孩發現她比他還要小,還要瘦。她那雙驚奇又帶著同情的大眼睛盯著他看。他突然覺得慚愧,伸出那只乾瘦的手,把吃剩的半個蘿蔔還給她,轉身就走。

  她接過他手上那半個蘿蔔,並不是因為肚子餓,只是覺得有趣。她一邊吃一邊跟在他後面。

  她每咬一口蘿蔔時,發出的清脆聲音壓根兒是對他的折磨。他回過頭來,嚥了口口水,問她:  「你幹嗎跟著我?」

  她沒回答。

  他故意拐了幾個彎,以為擺脫了她,卻發覺她仍然跟在後面,像個小不點似的,擺脫不了。

  天已經暗了,他往前走的時候,她也往前走,他停下來的時候,她也停下來。他假裝沒看見她,眼淚卻很沒用地流到鼻翼去。流到唇邊去。那是他頭一次搶人家的東西。他想念那半個蘿蔔的滋味,更想念他沒吃到的那半個蘿蔔。這個小不點如影隨形地跟著他,就是提醒他,他是個小賊。

  他用手指揩去臉上的眼淚,轉過身來,裝出一副堅強和公平的樣子,對她說:「好吧,我會找到半個蘿蔔還給你,然後你就別再跟著我。」

  她點點頭。張著漂亮的小嘴朝他看。

  「我叫燕孤行,你叫什麼名字?」

  她仍然張著那張紅潤的小嘴。

  「你的家人呢?」

  她眨了一下眼,沒回答。

  「只有你一個人?」

  小小臉蛋上那雙亮晶晶的眸子看著他,像個不會說話的洋囡囡。

  「原來你是個啞巴。」

  藍月兒不說話,只是不想說話,就像她不想唱歌一樣。母親死後,她孤零零在路上走了兩百多天,沒跟人說過一句話。悲傷和孤單把她填得滿滿的,她進入了冬眠期。

  「你也是跟我一樣無家可歸吧?無家的孩子都有個樣子。」他一邊走一邊說。

  夜已深了,他也累了,幾乎聽得見肚子裡發出的咕咕聲。他多麼希望能睡一覺。睡著了,就能忘記飢餓的滋味,甚至還有可能在夢裡夢見自己吃到很多蘿蔔,然後撫著暖呼呼的肚子滿足地睡去。

  「先睡一晚,。明天再去找蘿蔔吧。」他跟自己說,也跟她說。

  那天晚上,他們睡在一片荒墳裡。人們為了屹樹根,連墓穴旁邊用來遮陰的矮樹都挖了出來。給人翻過千百遍的泥土裡,露出幾口早巳埋葬的棺木,裡面躺著一個個骷髏。

  「你害怕嗎?」他問藍月兒,雙腳些微震顫,不知道是餓還是害怕。

  陰森森的月光下,藍月兒那雙宛若星辰的眸子靜靜地看著他,不說話。有他在,她不覺得害怕。

  「我不怕。」他說著躺了下去,頭埋在手裡縮成一團。藍月兒躺在他腳邊,他不敢睜開眼睛,卻聞到空氣中有花兒的氣息。

  第二天,飢餓把他從清晨灰藍的微光中喚醒。他張開眼睛,發現藍月兒早已經醒來,站著看他。他羞澀地爬起來,說:「我們出發吧。」

  藍月兒的運氣好,自從遇上她之後,燕孤行總能找到一點吃的東西。他們一起走了七十多天,曾經在田里找到芋頭和紅薯,有一次甚至找到一隻死鳥,惟獨從來沒見過蘿蔔,連半個都沒有。

  後來有一天,他們來到一條岔路上,燕孤行想往北走,藍月兒卻站在朝西的路上不肯走。

  「你在路上沒聽到人家說北方沒有戰事嗎?」他說。

  一路上。藍月兒總是聽他的。她吃得很少,把大部分都留給他。惟獨這一次,她看起來很堅持。

  「好吧,反正去哪裡都一樣,我們就往西面走吧。」

  他跟著她走,藍月兒高高興興地笑了。他愛跟她說話,雖然她沒回半句話,卻好像聽得懂似的。

  他告訴藍月兒,他是個棄兒。

  「有人把我放在一個草籃裡,半夜丟到羊欄裡去。」他說,聳聳肩,好像已經不覺得淒涼。

  「老牧羊人第二天醒來的時候聽到嬰兒的哭聲,發現了我。他用母羊的奶餵我,把我抱到屋子裡的爐火邊,然後我就不哭了。老牧羊人已經很老,牙齒掉了幾顆,眼睛幾乎瞎了。他會用一隻綠色小烏來占卜。,」他笑笑說。

  「他說我的命是一條奇命,他算了好多遍都算不出來。但是,老牧羊人非常肯定我是燕子在樹上築巢的那天出生的,所以叫我燕孤行。小不點,你見過燕子築巢嗎?」

  藍月兒點點頭。

  「我應該不會是一隻燕子生下來的吧?老牧羊人說,有些烏長得像人,有一張人臉,還有人的雙腿。」

  笑搖搖頭。

  「小不點,你有沒有父母?」

  藍月兒豎起一根手指。

  「只有一個?」他猜。

  她點頭。

  「媽媽?」

  藍月兒默默點頭。

  「她在哪裡?」

  藍月兒眨了眨眼睛,沒說話,可憐的樣子。

  「我明白了。」他老成地說,  「其實我根本不愛吃蘿蔔,你呢?小不點?」

  藍月兒皺起鼻子搖頭。

  燕孤行孩子氣地笑了:  「那我們別再找蘿蔔」

  在兩個人面前展開的是一個新的旅程,他們沿著西方那條路走,經過河流和沼澤地,早上在野橘林裡醒來,夜裡棲息在幽暗的山洞,只有昆蟲的亮光輝映著。他們像兩個一起夢遊的孩子,以為命運會把他們帶到約定之地。只要看到星辰,他們便陶醉得無言以對。一路上,他斷斷續續講自己的故事,也講些老牧羊人給他講過的故事,像是魔毯和神燈的傳奇。;ilf~兒總是雙手托著頭,很專注地聽著,像小野花那樣朝他盛放,鼓勵他說下去。

  燕孤行告訴藍月兒,當他長大一點,老牧羊人便教他牧羊。牧羊童的生活很寫意,只需要每天帶羊到山上吃草,等它們身上長出羊毛,把羊毛剪下來就能拿去賣錢。

  「放羊的時候,你要小心一個頭戴黑紗的老婆婆,她是魔女的化身,會在一瞬間變成野狗把羊群嚇走,戲弄可憐的牧羊人。所以。牧羊人趕羊的時候,手上都拿著一根枴杖,用來對付魔女變身的野狗。幸好,我還沒遇過魔女。」

  一天,他又告訴藍月兒金羊毛的故事。

  「它們看起來就跟普通羊兒沒有分別,等到長毛的時候,它們卻會長出一層層金色的羊毛,走起路來像個金光閃閃的毛球似的。但你要小心看牢它,萬一聽到狼嗥,它們會嚇得整故事一起升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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