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前一天,天鵝船到了樂城。午夜時分,她照樣睡不著,獨個兒坐在甲板的柳條椅子上,看著黑茫茫的大海,也看著她在金色燈籠下面那個朦朧的影子,想起兒時跟但夢三玩的一個遊戲。他們兩個竟以為吸血鬼是沒有影子的。那又是一個笑話。
這時,但夢三來到甲板上。
「還沒睡嗎、」他問。
她搖頭,沒抬臉。
「聽說到了深秋,樂城河畔會開滿美麗的楓葉,一直開到山上去,到時候,遍地遍野都是紅色的」但夢三神往地說。
「那時我們已經離開了」她輕輕地說,聲音毫無盼望。
他默然無語。
她知道但夢三覺得她這幾年變得好古怪,白天都在睡覺,晚上卻睜著眼睛,一時狂喜,一時又愁眉深鎖。有一天晚上,那是她第一次吸血之後,她回到天鵝船來,覺得自己身上吸血鬼的那部分很滿足,人的那部分卻覺得噁心。她衝進空蕩蕩的音樂室,吐了一地,吐出來的不是血,而是橘色的泡沫。她哭了,是憤怒的淚水,猝然,音樂室裡的樂器如海嘯風暴般瘋狂地合奏,像一個人內心痛苦的交戰。
但夢三聽到聲音走進來,她抬起頭,那張臉滿是陰霍。他吃驚地望著像瘋子似的她。那時,音樂已經停了,樂器上的絃線全都斷裂。
後來,他竟傻得以為她是因為喝過他的血,所以感染了他的孤獨和憂鬱,又以為女孩子到了青春期就會變得難以捉摸。
這就是但夢三,他看這個世界的方式跟大媽媽不一樣,他那雙悲愁的眼睛看到的一切都像他自己,是夢也是幻影。
她們坐的那輛馬車已經由大街轉到通往堤岸的路上了。好一會兒,大媽媽才又再開口說:「改天我也要去河畔那些商店看看,聽說什麼都可以買到」
「哦,我差點兒忘記了」藍月兒從懷中拿出一個紅色緞布盒子給大媽媽,說,「你看看喜不喜歡。」
「什麼來的?」
「是絲巾,在那邊買的」她回答。
大媽媽打開盒子,看到那條手工精細,繡上鳥兒的絲巾,一看就知道不便宜。
「別太花錢。」她看著藍月兒,柔聲說。
「這個不花錢」藍月兒輕輕地回答說。她的聲音沉落,兩個人好像失去了話題似的,只聽到馬車走在路上的聲音。
大***目光停住在藍月兒的側面,她發現自己愈來愈不瞭解她了,自從五年前那場可怕的流血病之後,她突然變得好孤僻好沉默,甚至故意和她隔著一點距離。她不是沒生過氣,可藍月兒終究不是她自己的孩子,她能對她要求些什麼呢?
有時她覺得,藍月兒送她那麼多昂貴的禮物,不是想表達心裡的一份感情,相反地,是想掩飾那份感情,想把它埋藏。
每次看到藍月兒在台上唱著歌,那份舊時的關愛又湧上心頭。也許,人長大了就跟兒時不一樣,有了自己孤獨的宇宙。
而今,她幾乎整天埋首柳色青青的遺稿裡。有時她幾天都不走出房間,想解出那些像藥方也像預言的句子,有時她累了,在床上瞌著,濛濛隴隴張開眼睛,竟以為看到他的幽靈。
五年前,他來過。
那時候,她剛剛把病癒的藍月兒送回大寢室去。接連幾天,發生了奇怪的事情。前一天,她明明把遺稿放在床上,第二天竟發現那疊遺稿放在椅子上。到了第二天晚上,她很記得自己把遺稿放在床上,第二天醒來,竟發現那疊遺稿又放到椅子上。她的鞋子明明排好一雙雙放在一起,到了第二天,左右腳竟然全都倒轉過來。一天她起床,發現頭上一綹紅髮豎起了,像一條豬尾巴。不管她怎麼洗,怎麼梳,那條豬尾巴還是滑稽地擺在那兒。
一天晚上,她在房裡調了一碗安神的花藥,以為那幾天的怪事是因為自己心緒不寧。等她調好了花藥放在床邊,轉過頭來,竟發現那碗白色的藥變成綠色,不斷冒出像小花兒的泡沫。終於,她忍無可忍,對著房間裡一個幽暗的角落說:「青青,是不是你」
猝然,她聞到花兒腐朽的氣息。那氣息充滿了整個房間,她看到一個形影漸次清晰,身上披著青色的衣裳,雖然消瘦了,但依然氣宇不凡,那是柳色青青的幽靈。
「果然是你。」她說。
「莓莓,對不起,人死了就會有這種味道。」他緩緩仰臉說。
人死了也不老,她微微一笑,歎口氣說:「你現在看來比我年輕。」
「你也沒老」柳色青青說。
天鵝船常常改變航道,他走了好遠的路才找到她。他想告訴她,她帶到船上的那個女孩是吸血鬼。但那個不死的力量太強大了,他只是個微弱的幽靈,不能直接說出來。
「你過得好嗎」她問他,臉上帶著關切的微笑。
他點頭,心裡難過,想告訴她說:「幽冥的路好寂寞啊2」
「我以為你到冥河去了」她說。
「你的頭髮」他回答說。是她放在他屍體上的一綹紅髮讓他捨不得。
她卻以為他說的是她頭上那條豬尾巴。
「是你做的吧」她問,語氣不像責備,而是覺得有趣。
「我在讀你的遺稿呢,全靠你那個補血藥,你記得嗎?『只有花香香如故」「她微笑對他說。
他眼見機不可失,好想提醒她。終於,他想到一個辦法了。他咧開嘴巴,露出牙齒,睜大眼睛,以為自己這個樣子看上去很恐怖,然後捏住一條無形的脖子,做一個在脖子上吸血的動作。
她不禁笑起來,說:「青青,你幹什麼」
他重複那個動作一遍,她竟問:「你是不是口渴?想喝一大碗水」
他急死了,想到另一個方法。他假裝拿著一根木樁猛插自己的心臟,臉露痛苦的表情。
「我懂了」她說,「你想向我道歉」
他搖頭,想了一會兒又點頭,他一直想她原諒他,可現在他不是要說這些,所以他又搖頭。
「你不想道歉」她問。
他連忙搖頭。
「青青,你有話為什麼不直說」她問,奇怪他變成幽靈之後為什麼吞吞吐吐。
他毫無辦法地看著她,多麼想告訴她說,他不能。
「我沒恨你」她對他說。
這些年來,她想告訴他的,就是這句話。
他凝望著她,臉上帶著淒苦的微笑。生前死後,他始終那樣愛她。可他而今僅是個幽靈,無法保護她。他緩緩朝她吹出一口氣,她頭上那條豬尾巴輕輕散開了,一朵新鮮的紫丁香飄搖優雅地在半空翻了幾個觔斗,落在她耳背上,點綴著她不老的容顏。
她摸摸耳背上那朵花,帶著幸福的微笑,對他說:「謝謝你。」
他的幽靈慢慢地消失,她才想起她有很多關於那疊遺稿的事情沒問他。
可他一直沒回來。
也許是天鵝船走得太快也太遠了,一個幽靈終究是追不上的。
所以,後來有一天,當藍月兒跟她說:「我們以後留在樂城吧」
她答應了,但是,她依然住在天鵝船上,等著柳色青青回來。
4
燕孤行是在一個陽光明媚的初秋早上來到樂城的。他頭戴破帽子,臉上有鬍髭,容貌俊美,神情愉快,身後拖著一個老舊沉重有兩個輪子的大木箱,不時發出丁丁鼕鼕的聲音,裡面有一套小丑服、魔術師的道具、八音盒和做八音盒的材料,還有幾件換洗的衣服,那就是他全部的家當。
他是走陸路來的,沿途碰見不少從樂城回來的人,這些人都異口同聲說樂城是個美麗的古城,這兒的太陽永不下沉,天空上的鳥兒全是金色的,居民生活富裕,商舖裡賣的東西美輪美奐,尤其是樂城河畔那一帶的商舖,更是什麼稀奇的東西都可以買到,譬如會說人話的狗兒和會跳舞的鞋子,有一家商舖還賣一種黑蜘蛛糖,人吃了就能爬到天花板上去。不少飛賊都去光顧。這些人把樂城渲染得像一個夢幻的國度,最後卻連他們自己都深信不疑。
燕孤行於是帶著他的大木箱慕名而來。他抬頭看天空,天空上飛翔的鳥兒果然都是金色的。時候還早,街上的商舖仍然在睡覺,人流稀疏,只有貧民區那邊的市場擺著幾個賣早點的攤檔,讓寒酸的異鄉人坐下來填填肚子。
燕孤行在那兒吃了一碗熱騰騰的麵條,然後向麵攤主人打聽附近有沒有便宜的旅館。那個矮胖懵懂的麵攤主人,一看就知道是個熱心但詞不達意的人,他對燕孤行咕噥濃了一堆:「往那邊直走,轉左,直走,轉右,再轉左,下坡,直走到尾,在岔路轉右,哦,不對,應該是轉左,繞一個圈,臉朝東面,在你背後的位置,有一家叫『楓葉」的「
燕孤行聽得暈頭轉向,決定隨自己的腳步走,反正他有的是時間。原來,在樂城,單是叫「楓葉」的旅館就有十幾家,卻不一定都能看到楓葉。最後,他在一條狹隘的下坡道上找到一家侷促的旅館,名叫「楓葉」,專門招待貧寒的旅客。他租了最便宜的房間。挑高的房間裡有一扇朝西的窗子,灰塵斑斑,看不見楓葉,只看到一小片樂城的天空。他把大木箱放在地上打開來,將那套小丑服掛在床邊。他決定先休息一會兒,等晚一點的時候,街上的人流比較多,才出去賣他的八音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