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適義又笑。「我第一次看他這麼緊張女孩子,怕你受委屈、被人欺負似的,今晚吃飯時,他一句話也不讓我和慶茹多問,還拚命幫你布菜,要你多吃,連慶茹想替你倒杯水果酒,也遭他瞪眼。克鵬很長情的,他像他母親,一旦喜歡上什麼,總是一輩子的事。」
熱氣沒辦法從毛細孔散發,只能悶在臉皮底下燒著,袁靜菱咬咬唇,十指交握著。
晚餐的過程還算平和,她見到那位「慶茹姨」了,一位比陸克鵬大不到幾歲的美麗女子,據週刊報導指出,應該是陸適義第三任的合法妻子。
將軟發撥到耳後,她靜了幾秒,有些困難地開口道:「我和他,我們其實……沒什麼的。」
「都是我不好。」陸適義突兀地說。
「啊?」
「克鵬生我的氣,所以才沒早些帶你來這裡玩。」
保養得宜的臉龐近距離之下還是能清楚看到歲月的痕跡,他說這話時,唇像是無奈地勾了勾,兩道法令紋頓時加深。
不該蹚渾水的,這是別人的家務事啊!可……儘管腦袋瓜這麼想,等袁靜菱意識到時,話已經不受控制地滾出唇辦。
「發生什麼事?他……為什麼要生您的氣?」
「他——」
陸適義剛開口要說,一道黑影突然用力揮開半啟的落地窗簾,直衝出來。
「你想幹什麼?!」陸克鵬一個箭步街上,直接擋在袁靜菱面前,整晚都在冒火的眼一瞬也不瞬地瞪住自己的父親。
他只是上一下洗手間,短短三分鐘不到的時間而已,顧了整晚的人兒竟然膽敢給他不見,嚇得他心臟亂跳,就怕她被欺負。
「我和小菱聊聊天、看星星。」輕郁抹去,陸適義依舊是溫文爾雅的招牌式微笑,縱容著兒子的壞脾氣。
小菱?!
聊天、看星星?!
「她跟你沒那麼熟!」陸克鵬的胸膛劇烈起伏,磨牙般地擠出聲音。
「聊過自然就熟稔了,不是嗎?」
現場靜下好幾秒,父子倆以各自的方法對峙著。
然後,陸克鵬率先打破週遭的沉窒。
「不管你對她說過什麼或做了什麼,我總之娶她娶定了,別想我會放棄!我就喜歡她一個!」
「小菱挺好的。」陸適義淡語。
「她當然好!」
「我沒說要你放棄。」
陸克鵬下顎繃緊,雙目瞇了瞇。
「那最好!」
丟下話,他忽然握住袁靜菱一隻細瘦手腕,拉著就走。
第四章
袁靜菱被拉進一間純男性化的臥房裡。
偌大空間裡,除加大訂做的床組和附屬的衛浴設備外,尚擺放著一組高級真皮沙發,小型酒櫃、內嵌式冰箱、電漿電視、音響等等一應俱全。
「我要回家了。放開我。」袁靜菱努力要抽開手,試過好幾次終於成功,卻是因為陸克鵬主動放鬆掌握。
他放開她手腕,一推,她整個人不由自主坐倒在沙發上,才要起身,他已一屁股坐在紅木桌面上,結實的雙腿夾住她的膝蓋,大掌重新取回控制權,牢牢合握她的手。
「你——」氣到一整個無力。她瞪人,生氣時語調仍然徐緩。「我要回家!」
「我們需要談談。」散在額前的亂髮幾乎要遮掩視線,陸克鵬甩也不甩,目光沉得教人心驚。
「有這個必要嗎?從一開始就在說謊,現在還想談些什麼?談你不知道自己怎麼會變成『義鵬電子』的少東?還是要談你動不動就往我和媽媽的小公寓跑,其實是生活太閒、時間太多,只好拿別人來打發?」
包裹她小手的力道突然變重,袁靜菱渾身一顫,秀額沁出薄汗。原來啊原來,她也可以說出好尖銳的話,刻薄、每字都帶著刺,能刺傷對方,出出心頭怨氣。但她不喜歡這樣的自己,她不喜歡啊!
這樣的袁靜菱,連自己都感到陌生。
陸克鵬弄不清她內心的起伏和歎息,抓緊她的手不放,深瞳野蠻。
「我承認隱瞞了一些事,但我沒說謊,一句也沒有!你如果肯開口問,我會說的。那些關於我私人的事情,我該死的根本不介意讓你知道,我只是懶得去提!可是你從不過問,甚至懶得問!小菱……在你心裡,我連個朋友都夠不上、不值得你費心嗎?」
聽他說得氣憤又鬱悶,峻臉臭黑得可以,袁靜菱不禁怔了怔。
是。她不能指責他說謊,他沒欺騙誰,只是不提自己的家世和身份罷了。
他要她主動問,但是自從他強硬地介入她的生活,把原有平靜的步調全攪亂了後,她忙著應付因他而起的種種變化,哪裡曉得再去過問什麼?
心亂,不知道該如何接話。她垂著粉頸悶了好幾秒,直到把溫熱感從眼眶中逼退,才慢吞吞地開口。「……我的朋友都是和平主義愛好者,不會動不動就和人起衝突,對家人好、對朋友好、對阿貓阿狗也好,可是你……你對你父親態度很差,這樣很不好……你不應該用那樣的口氣跟他說話。」
陸克鵬微微一愣,臉部輪廓顯得僵硬,瞪著她輕垂的頭頂好一會兒才抓回心神,薄而有型的唇冷冷勾動。「剛才在外面陽台,他跟你抱怨了?說我是個多麼糟糕的兒子?」
她搖頭,揚起蘊藏許多心事的眼眸,那些心事或者連她也還弄不明白。
抽離不出男人掌握的小手終於放棄了,就由著他合在掌心。她的嗓音細細的,帶著幾絲輕啞。「他說你的好話,他還說……是他不好,所以你生他的氣。」
袁靜菱聽見一聲冷哼,左胸不知為何跟著繃緊,或者是因他此時的神情,桀騖不馴的五官,彷彿所有人事物全沒放在眼底,眉宇間卻有近乎孤僻的憂鬱。
他說,只要她問,他會說的。她的心為著這句話隱隱顫慄,似乎自己變得好重要,有著支配的權利。
「你父親做了什麼?為什麼生他的氣?」
男人抿唇無語,著火的眸緊盯著她。
他溫熱的氣息近得拂動了她額前軟絲,她猜不透他那雙眼。
「……要是不想說就算了,當我沒問。」
她呢喃般低語,想撇開頭掩去小臉上乍起的失望,他卻說話了。
「他對不起我母親。」
「啊?」眸光重回那張峻厲臉龐,袁靜菱的粉唇微啟。「你母親她……」
「她三年前因肝癌過世了。」陸克鵬語調平淡得聽不出一絲波動,只是把裹住她柔荑的雙手抵在眉心好一會兒,才接著說:「我母親和他算是青梅竹馬吧,兩人很早就認識了,高中時成為戀人,愛情長跑了七、八年,後來他出社會工作,和幾個朋友合資往電子業發展,越做越出色,度過草創時期的艱辛,漸漸穩定下來,那段時間,母親一直陪在他身邊。不久之後,『義鵬電子』準備上櫃,大陸沿海的幾個大點都在籌備設廠,需要大批資金挹注,所以他決定結婚,對像不是和他相戀多年、互相扶持的女友,而是與台灣某傳統企業家族的第三代聯姻。」
袁靜菱輕抽了口氣,身子略顫。
全賴台灣狗仔「扒糞」的能耐,她多少聽過「義鵬電子」陸家的八卦,但以前看到那些報導時,畢竟是與自己生活圈八竿子打不著的人與事,所以看看就算了,無關痛癢,然而這一次她卻很難置身事外,不去感受眼前男人低迷的心緒。
「你母親……怎麼辦?」
他勾唇,似笑非笑。「還能怎麼辦?她愛他太深,沒辦法割捨,寧願退而求其次,就當他的地下夫人。」
袁靜菱斂眸,歎息般出聲。「所以你母親就一直等、一直等,等到你父親第一任妻子過世,然後才正式娶她為妻,給了她『陸太太』的名分。」報章雜誌裡曾經提過,陸適義的第二任妻子是他的青梅竹馬。
「傷害已經造成,怎麼也彌補不了。」陸克鵬拉下她的手按在膝上,稜角分明的臉龐戾氣不散。「要不是第一任的『陸太太』死得早,她能有這樣的機會嗎?就算她當成了第二任的『陸太太』,一樣是快樂的時候少,痛苦的時候多!憂鬱症糾纏她好幾年,她的身體頻頻出狀況,後來又檢查出肝腫瘤……」
略頓,他搖搖頭,粗嗄吐出胸臆間的窒悶。
「不應該這樣的。不應該總是他得到好處,把痛苦留給深愛他的人。」
話中的「他」指的是誰,袁靜菱當然知道。
能怎麼安慰他?該如何安慰?又或者……她該安慰他嗎?
「他畢竟是你父親……」結果只會說這種毫無建設性的話嗎?連她都要嘲弄起自己了。
「是又如何?血緣本身就是一種暴力,把相互厭惡的兩人硬生生牽扯住!」
「他沒有厭惡你!陸伯伯很喜歡你,是你無法敞開胸懷面對他!背棄深愛自己的人,他確實不對,但是……但是……」不明白自己在激動什麼,心口灼熱,血液滾燙,多愁善感的那—面像要全面佔領她的內在,勾引著好不容易才抑退的鼻酸。「……他容忍你、重視你,我想,他其實很愛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