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逐漸過去,奴隸逐漸減少,這時天色已經近午,買菜購物的人變少,市集裡攤子也收拾得差不多,這時奴隸車上只剩下幾個樣子不出挑的孩子了。
她是其中一個。
她實在太小,那身子,狗尾巴草似的,乾巴巴的;小小臉龐,面黃肌瘦,孱弱得連顴骨都凸了出來,枯瘦得好像風一刮就會飄走。
當奴才,個頭太小,幹粗活沒力氣,買回去只會浪費糧食,一點用也沒有。
人牙子皺了皺眉,把幾個孩子的售價從四兩銀子降至一兩,這根本是流血賠本大甩賣了。
不過依舊乏人問津。
人牙子煩惱賣不掉這幾個奴隸,回去不好交差,對街的商家屋簷下卻站著一對主僕模樣的少年,其中一個少年脖頸圍了一圈貂毛,身披雪白狐裘,頭戴一頂黑得發亮的皮帽,貴氣清雅,兩道逸秀的眉,舒舒展展的伸開去,越發顯得眉下的漆黑眼睛淬了火似的明亮,而雙唇輪廓鮮明,那種美,超越性別,飄逸出塵,風華絕代。
「少爺,失職的馬伕已經處理掉,馬車的軸心也已經換妥,請少爺上車。」小廝看起來年紀不大,身子站得筆直,下頷微收,面帶恭謹。
被稱為少爺的少年毫不關心那犯了錯的馬伕去了哪裡,對他來說,一條奴僕的命,不值得他放在心上。
這世道,等級森嚴,奴才是主子的財產,也就是一個對象,就算任意打殺了,慎重的向地方官府說一聲,抹去賤籍紀錄痕跡,隨便的就一筆勾銷,一個奴僕死於各種意外,實在是太平常了。
他的目光投注在對街的買賣人口處,幾不可察的微揚著眉。
第1章(2)
「少爺看中哪個奴人?要小的去把人帶過來嗎?」腦袋靈活、精明,能揣測對上意,是奴才的基本技能,家生子的他這些技能自是從小練熟,他對個性陰晴不定的主子試探的問了問。
輿國公府三少,天性清冷,這並不是秘密。
能入他眼的東西,少之又少。
每個奴才都以能在主子的身邊伺候為志願,那是這輩子唯一翻身的機會,千方百計的討好,絕對是力爭上游的訣竅。
主子難得表露了那麼一點興趣,他怎麼可以不逢迎?
通常這少年貴人不會在意下人們如何揣測他的心思,甚至加以放大,他不會對奴才的行為加以鄙視,畢竟人往高處爬,水往低處流,於他沒有壞處,只要不踩到他的底線,他都睜隻眼閉只眼,都在他的允許範圍裡。
「嗯。」聲音漠然,帶著在上位者不露痕跡的傲慢,指示了下是看中了哪個。
小廝倒退了兩步,轉頭辦事去,一句都不敢多問,已經奴婢成群的主子為什麼會看中一個衣衫襤褸、蓬頭垢面的小奴人。
小廝一走開,他信步踩上已經匍匐在雪地上當腳凳的奴僕背部進了寬闊的馬車內裡。
馬車的一側放置了多寶格,裡頭旅途需要的事物都有,另一側是可以容納七八個人的軟榻,榻上層層迭迭錦繡軟墊,就算馬車行走顛簸,也影響不到車內的人,固定的几案上有幾碟細緻糕點,一壺熱茶,一本翻了兩頁的他國地理志,椒泥香暖爐散發著溫暖如春的溫度,一輛馬車已經是這種講究到骨子裡的富貴精緻,他的出身更令人思索的了。
車窗外雪花飄著,越紫非有些困惑。
不經意對上的那雙眼,亮得格外吸引人,身為低賤的奴隸怎麼會有那樣的眼神?
那雙眼,有著不輕易妥協的眼神。
雖然只是一眼,她就垂下眼瞼,臉也別向它處,可他已經記住。
一個不到十歲的女孩,為什麼會有那樣的一雙眼?
殺氣,是嗎?
他從來都不是好奇的人,明明是無關緊要的人,是死是活都不干他的事,為什麼就輕易的動了好奇心?
也許是旅程無聊,好奇心就難免多了點。
「紫少爺,您要的人,小的帶來了。」小廝回來覆命,聽裡面沒有聲響,這才把車門稍稍打開。
用高於一兩的價錢把小女奴買下來,就別提人牙子有多麼喜出望外了,只是她渾身髒臭,這樣帶到主子面前,妥當嗎?
越紫非已經脫去皮帽和狐裘,只著一件夾了厚裡子的鸞鳥銜綬聯寶相花的暗紅色織錦衫,衣袖間繡著淺淺金紋,細密的針法極為精美,腰繫麒麟袋,一雙雲紋祥獸的斑斕靴子,他懶懶的倚在柔軟的椅靠上,就像一個尋常的紈富家子弟。
被去掉鐐具的繁德兒輕飄飄的站著,看著這富貴逼人的少年。
富貴人家的孩子通常長得不會太差,他算翹楚,約莫十四五歲的年紀吧,高挺的鼻子,雙唇輕抿著,眉眼間有著不屬於人間的清冷。
那清冷,是一種世間萬物都不在他眼裡的冷漠。
他周邊起碼有上百個奴僕護衛,在冰天雪地的外面等候著他一聲令下,排場那麼大,可見不是普通人物。
這種奴僕如雲的人買她這個毫無用處的奴婢做什麼?
當成玩具,打發時間,一時興起嗎?也不是不可能—
在市集裡待了大半天,許多事也聽進耳裡、看進眼裡,彤京裡,世族勢大,多得是視人命如草芥的門閥子弟,幾百個奴隸,加起來還沒有一匹好馬的價值,他買了她,要怎麼擺弄,她都必須承受。
誰叫她倒霉的來到這鬼地方,只能調整心態告訴自己,世道不公是常態,沒什麼好怨天尤人的。
「沒有人教你見到主子要磕頭下跪嗎?你可知道,你這樣看著我是不敬大罪?」良久,少年開口,聲音清冷,好似破冰而出的水。
她身上的粗布褂子比遠看時更加破爛,臉色鐵青,嘴唇乾裂,手腳都是凍瘡,手腕上是鐵鏈留下的淤紫,額頭上的奴印甚至仍舊帶著焦焦的凝固血跡。
令人玩味的是,她一直表現得安靜而順從,但是方纔她眼裡籠罩著讓人無法看透的蒼茫,在他命令她要下跪的同時,那眼睛還掠過一抹倔強。
對,倔強。
女子卑弱,這是自古以來以男性為尊的社會所形成的共識,更何況是一個沒有獨立人權,身份下賤的奴婢。
「如同你看到的,我只是個低下的奴隸,你向奴隸要禮貌,這叫有失體統吧?」她緩緩說道。繁德兒第一次開口,嗓子火燒般的疼。
越紫非眉頭一皺,不由得心頭微怒,眉眼凌厲了起來。
我啊我的、你啊你的,誰允許她這麼叫的?
「這個倔強,將來會令你有苦頭吃的。」
「我的將來不勞你操心。」
「是嗎?」他冷清淡漠的神情多了抹惡意,身子前傾了些。「你顯然還不當我是你的主子吧!」
她一窒。
「本少爺都沒嫌你熏臭了我,你還嘴硬?」小獸的爪子需要修剪。
「是小的該死,沒有先帶她下去梳洗,髒了少爺的眼睛。」小廝一腳輕巧的踢向她的腳彎處,她悶哼一聲,搖搖欲墜的身子埋進了雪地。
寒風如刀刃,每一下都割得人肌膚生疼,何況她早在寒風中待上好幾個時辰,又不吃不喝,當她重新爬起來,再揚起臉的時候,看起來已經幾近昏厥了。
她知道,沒有人叫,她是不能起身的。
她的十指陷入雪堆裡,唯有這樣她才不會跳起來掐那個少年的脖子。
時間緩緩過去。
跪在這樣惡劣的的氣候裡,別說一個小女孩,大人也不見得吃得消。
越紫非如寒潭清寂的眸不輕不重的瞟了那青衣小廝一眼,眼裡看似沒有什麼,卻讓狐假虎威的奴才大冷天的出了一身汗。
繁德兒看著依舊在馬車裡舒舒服服坐著的少年,再看看那個把她踢倒的奴才,她雙目噴火,心頭怒火大盛。
這對主僕一樣惡劣,都等著看她笑話,等著看她變成凍死骨。
她才不要如他們的願!
她突然起身,一把抓住那小廝的衣擺,用足力氣,猛地一拽,只聽見砰地一聲,巨大的雪花登時濺了越紫非一臉。
小廝怎麼也沒想到這看起來沒三兩肉的小奴竟有這麼大膽子和力氣,居然能扯倒他,這讓吃了一嘴雪的他又驚又怒。
他掄起拳頭就想對她一頓好打!
「住手,丟臉!」越紫非不怒反笑了。
「主子……」青衣小廝垂頭喪氣的退到一邊去,什麼威風都沒有了。
越紫非打量了她半天。
「你走吧。」
他的呼吸逸出不屬於沉重的東西,那東西比較像是笑意。
好小的人,好大的力氣膽識,為了這個,他考慮放走她。
不過她的動作得快,也許下一刻,他就會改變主意了。
繁德兒霍然睜開沾滿霜雪的睫毛,眼裡有著不敢置信。
「要我重複一遍嗎?你可以走了。」不在意的揮揮手,不知道打哪伸出來的纖白優美的手放下了半透明的絲綢簾子。
「等等!」
「嗯?」聲音提高了兩分,有些變幻莫測的味道了。
「謝謝爺還小女子自由,大恩大德無以為報,可爺既然自由都還了,不如好人做到底,一併把賣身契也給了我吧?」給她自由,但是沒有還她賣身契,去到哪裡她還是他的奴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