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樣是東彎西拐的小巷,他走走走,再走走走,一股好味道就這麼滲進寒冷空氣裡,再凍的天彷彿都要暖上三分,那味道毫無預警的鑽鼻進肺,待他意識到時,腳下步伐早自然而然追隨那股好味走去。
甜甜的、鹹鹹的,樸實卻豐饒,惹得人一嗅再嗅……
嗅多了,有抹說不出的愉悅直從心窩湧出,於是,肚子莫名地有些餓,嘴跟著有些饞了,雙頰生津,莫名垂涎……
垂涎什麼呢?老人 方才說了,那是米香。
然後,他不由得停下步伐,佇立在巷口轉角。
他看到那間鋪子,看到她。
那是一間說大不大,說小不小的米鋪,招牌有些老舊,紅底黃字寫著「春粟」二字,鋪頭前,那姑娘忙碌得很大抵是年關已近,米鋪不光是賣米,還擺著外攤賣起剛出爐的蒸年糕。
年糕有甜有鹹,甜糕呈現出泛光的褐蜜色,鹹糕則有原味以及摻著蘿蔔絲賀肉末的口味,全切得方方正正擺在攤上,除此之外,更有應景的金黃發糕,一團一團兒的,每個都發得高高的,顯得喜氣,那手功夫著實漂亮。
一旁的方形蒸籠疊著四、五層,地下火力全開,在大冷天裡冒著熱呼呼的白煙,那姑娘正掀開最上頭的蒸籠蓋子擦拭過多的水氣,一身再普通不過的青色衣襖,身前繫著長長圍裙,身材嬌小了些,但胸脯鼓鼓的,把襖衣撐得繃起,腰肢顯得既巧又蠻,再往下瞧,臀線圓潤無比,整個身軀就像只可愛的小葫蘆兒,想要開枝散葉、多子多孫就得找這樣的姑娘,肯定能生!
咕嚕……
他聽到身體裡發出聲響,卻不知是吞嚥津液聲,抑或肚皮打響鼓?
緩緩地,他目光從「年糕姑娘」的身段、忙碌的小手,然後移往她的臉。熱氣蒸騰中,那張鵝蛋形臉膚白頰腴,細眉長眸,小巧的鼻子,小巧的嘴,長相並無突出之點,就是一整個兒秀秀氣氣的。
咕嚕咕嚕……咕嚕咕嚕……
他喉結滑動,大口吞下口水,肚皮同時在叫,說餓不是餓,說不餓肚裡卻空虛得很,一空虛就貪,到底想貪些什麼也不自知。
不妙!
他該不是染上什麼急症?
壓得低低的柳眉忽而一揚,他仍一瞬不瞬地隔街注視人家姑娘。
米鋪的年糕攤子生意相當不錯,前去光顧的大娘、婆婆們,感覺皆是「春粟」的熟客,領著菜籃子站在攤頭前,狀似挑年糕,實則賀那姑娘閒話家常,聊得不想走。
「禾良啊,昨兒個我跟你爹吩咐過,要甜年糕半籠、發糕一十八個,你得記得幫我留,晚些,我叫咱家大柱子過來扛。」
「李奶奶,我等會兒準備好,幫您送過去吧。」
「那可不行!你瘦瘦弱弱一個姑娘家,忙進忙出的,哪還有力氣送貨?你爹啊,就更別提,瞧他那腰力、腿力,都快退化到跟咱差不多了,請他自個兒保重要緊。」
一名粗壯大娘插話道:「禾良,城南大街上新開了間醫館,叫什麼……『杏朝堂』的,那老大夫聽說是宮裡出來的,很有兩下子,你請大夫替你爹瞧瞧,開貼固元守本的藥方子,有病醫病,沒病強身也好啊!」
「哎呀,那位老大夫我也聽說過,一把鬍子白得發亮,臉上可不見半道皺紋。」
「嗄?那不成妖怪啦!」
粗壯大娘笑罵:「什麼妖怪?我說是活神仙才對!來大夫保養有方,改天我去求他賜良方,讓我也能跟禾良一樣,皮膚變得白嫩嫩又軟呼呼!」
幾名大娘和婆婆笑作一團,互相鬧著,嗓門之大,讓避在不遠處的游巖秀也能聽明白。
他見「年糕姑娘」始終嘴角帶笑,聽到趣味橫生處,眉眸逢春般綻出歡愉,五官更為清朗。她手腳麻利地幫每個人把挑選的東西包裹號,也向大娘問清楚城南新醫館的確切所在。
送走這一批老主顧後,她又察看一眼蒸籠底下的火候,米鋪後,有位老伯掀簾子走出來和她說話,像是要她進去歇息,她笑著搖頭,反倒又哄又推地把老伯推進厚簾子內,然後,她拉著凳子坐下,繼續看顧。
一名瘦伶伶的女孩兒站在攤子斜前方,也不知她杵在那兒有多久了,嘴微張,吐著白團團的氣,兩隻大眼睛直望著冒白煙的年糕,眨也沒眨。
女孩的襖衣、襖褲雖說乾淨,但上頭有七、八處補丁,蠍子也舊得可憐,一眼便知是窮苦人家的孩子。
「年糕姑娘」瞧見她了,鵝蛋臉微微一偏,跟著舉手招了招。
女孩發著怔,知道那秀美的大姊姊對她笑,對著她招手再招手,這才回過神。她有些遲疑地挪動腳步,挨近,表情怯生生的。
游巖秀靜覷著那抹玲瓏有致的女子身影又一次站起,小手再次忙碌起來,她用沾過油的薄竹片切開年糕,甜的、鹹的各切下巴掌大的一塊,然後包在油紙裡,笑咪咪地遞給女孩。
女孩蒼白小臉瞬間浮現喜色,兩頰生暈,不敢置信地瞪著那油紙包,正驚疑不定,兩名年紀更小一些的男孩子突然跑來,一人一邊挨著小姊姊,六隻稚氣的眼睛全盯著飄出米香的油紙包不放,其中一個小弟弟竟看得流出口水。
三個孩子全瘦小得不像話,肚餓了也沒誰照顧嗎?
顧禾良暗歎口氣,嘴角仍溫柔勾揚。
她逕自把兩塊年糕塞進小姊姊懷裡,隨即,她走回攤前,再切了兩份大小適中的年糕,包裹好後,分別交給小男孩們。
「年糕是大姊姊親手做出來的,我家老驢阿默還幫我推石磨磨米漿。年糕得熱呼呼吃,滋味才好,別捨不得,明兒個還想吃,再來鋪頭這兒找姊姊,好嗎?」
「嗯!」小姊弟們寶貝無比地抱緊油紙包,用力點頭。
「謝謝姊姊……」女孩較懂事,紅著臉道謝。
顧禾良摸摸她的頭,又碰碰她略冰的頰面,柔聲道:「快回家,外頭天寒地凍,著涼就不好了。」
「嗯,姊姊再見!」女孩騰出一手牽著弟弟,另一名則主動拉著她衣角,姊弟三人朝她露出燦笑,這才歡喜離去。
顧禾良凝望孩子們的小小背影,直到他們沒入冷冬街景與往來人群裡,終才深吸口氣重振精神。
她再一次深呼吸,清冽空氣能提神醒腦。
挺直腰肢,她拍拍雙頰,驀然間,有什麼地方不對勁了!
略怔,她眸線徐挪,定在自個兒右腕上——
一、二、三、四、五、六……
只剩……六枚……六枚?!
怎麼會?!
五彩線未斷,猶系得緊緊的,她的開心銅錢怎麼又少掉了一枚了?
原本串著八枚銅錢,秋天時候,在「太川行」失落的那一枚,後來雖托何婆婆領她進去又找過一回,仍舊無法尋獲,何婆婆見她難過,直安慰她,還承諾會幫她再留意,也會請平時負責灑掃的人幫忙尋找,但秋去冬來,哪還有開心銅錢的影兒?
不小心失去一枚,她已好懊惱、好懊惱了呀!
怎麼又發生相同狀況?
驚得一張臉瞬間血色盡失,她低頭慌張搜尋,連攤子都無心照顧。
啊!在那兒!
一枚圓圓的小物在覆著薄雪的地上滾動!
她緊張地追過去,眼睛直盯住不放,前後越過三名往來的百姓,銅錢巧妙穿過那些人的腳邊,滾到對街巷口,止住。
她吁出口氣,彎身欲拾,一幕淺青色錦袖忽然躍入她低垂的眸線內,袖底的男人手指修長有力,先她一步捏起銅錢。
顧禾良心底打了個突,循著那錦袖抬高雙眸,直起身子。
面前男子比她預估的要高,她秀顎一揚,眸光再試著上拉,與對方打了照面。
這人是……咦?
這雙眼……
啊!是他!
是游家大爺那雙頭尖尾尖、圓圓兒的杏仁核眼睛!
原來近近去看,他的瞳色並非玄黑,而是帶著點奇異的金棕色呢!倘若瞇成彎彎兩道,金光燦顫,那模樣應該頗淘氣。
「這位爺,您手裡那枚銅錢,能否還給我?」
她徐聲問,不很明白為何會突興一股想開懷笑的衝動,暗自深吸口氣才抑制住,僅微微揚唇。
游巖秀垂目盯著頭頂心還不及自己肩頸的嬌小姑娘直看,要把人家瞪跑、嚇哭似的,他表情前所未見的嚴肅,內心前所未有的鼓蕩。
「大爺,那枚銅錢——」
他突然粗聲粗氣搶話道:「開門做生意,就為求財求利,客人上門光顧,錢財自然從他們懷裡挖取,一斗圓糯米和水去磨,再稀也僅能磨出兩小層米漿,你適才賣出的甜糕、鹹糕,都切得太大塊,即便成本應付得過,再算上做工和所花的時間,怎麼都划不來。」
聞言,顧禾良一怔,又費了番勁兒才把不斷湧上的笑意壓下。
她語調依舊持靜守禮,淡淡道:「薄利多銷,還是合算的。」
柳眉蹙起,他紅而有型的薄唇抿了抿。
「那……那三個孩子呢?這也合算嗎?見人家穿得破破舊舊,見人家可憐,見人家瞪著你熱呼呼的年糕淌口水,你便分文不取,來一個送一個,來三個送更多,要是一口氣來十個、二十個呢?你就不怕明兒個攤頭前擠滿大小乞兒,全來跟你討東西吃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