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說什麼?我沒聽清楚。」
「我要回娘家住。」禾良語氣不變,堅心如鐵,對他陰寒臭臉視若無睹。
「不可能!除非我死!」
看來,游大爺這回死定了。
不可能的事已經發生——他讓妻子跑掉了!
噢,不是跑掉,只是回娘家。
俗話說,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覆水難收啊!他家娘子這碗水都潑給他了,怎可能回收?她回去小住罷了,反正兩邊離得又不遠,他要真想她,一樣能日日上老丈人家裡見她,所以,問題不大。問題不大……
混賬!騙誰啊?不大才怪!
砰!匡啷——
沒辦法在自欺欺人,他怒氣攻心,火上心頭,大袖狠狠一揮,把擺在臨窗下小几上的一組棋具用力掃落,登時,棋盤摔出裂痕,兩隻棋缽摔碎了,黑子和白字嘩啦啦滾滿地。
祖母離家的這兩天,「淵霞院」無誰敢靠近,裡頭的那尊「大魔」據聞已在「太川行」會館和碼頭區狂噴大火,噴得底下死傷慘重,晚上回到他的巢穴,噴火情況更嚴重,張牙舞爪地想吃人,得按時送茶水進去的僕役們,大夥兒還得圍起來抽生死簽,抽中誰,誰就送死去……呃,送茶水去。
他瞪著滿地黑白子,無絲毫痛快感,某種鑽人心肺的悶痛卻突然生出。
喜糖都髒了,你撿回來幹什麼?!
撿回來,好讓你再掃翻一次。
沒人幫他撿了。
禾良被他氣得直流淚,氣到快沒命,她說她愛他,卻不理他了。
她要走,他固執地不讓她走,她不在言語,只是靜坐在榻邊眼淚一直掉,掉得他心慌意亂。當晚,老大夫又被請過府,診過脈後,直說不行不行,再哭下去對母體和胎兒都不好。
他不用老大夫說,也曉得不行啊!
不能再惹她落淚,但他總是一再惹她傷心,他是混賬,可以了吧?
他游巖秀什麼都行,什麼都威,但一見到愛妻的淚,那可比妖魔鬼怪遇上黑狗血,實在不能活。
他放她走,心想,她住在「春栗米鋪」就瞧不見他,眼不見為淨,心裡說不定會暢快些……儘管他不暢快到想毀掉「淵霞院」所有的擺設。
他突然大腳一踢倒,滾滾滾,撞到晾在角落的小木盆,木盆也倒了,在地上轉了兩圈才定住。
那盆子是她每晚盛水幫他洗腳用的。
洗了腳才好上榻歇息……
她柔聲道,水底下的潤指在他腳趾間揉弄,她會陪他說話,偶爾抬眸給臉紅紅的他一抹笑。
他胸中鬱悶,雙眼環視已被他弄得亂七八糟的內房,這裡到處有她的影子,有她身上的香氣,他看她笑、看她哭、看她說話,看到她落在他懷裡時的羞澀摸樣,也看到她惱怒時氣白的小臉……
……我喜愛的秀爺不該是這樣……
……外頭的人都說你冷酷無情、笑比不笑可怕,你不是的……
思緒飛轉,他忽而記起那年在那片隆冬的西郊梅林,她在結霜的白梅湖畔抱住他,淚語帶笑。
秀爺想學會,就去喜歡,想在意誰,就去在意……
而我……我會顧著你的。
他還能喜歡誰?
他在意的女子除她以外,有誰能鑽進他的心裡,能讓他快活的欲仙欲死,又讓他這麼要死不活?
她說要顧著他,她說愛他,都說出口了,怎能反悔?!
心大通,他下顎抽緊,舉袖欲揮,但這次揮掃發洩怒氣的對象,是擺在桌子、常備在房中的小食漆木盒,裡頭有妻子親手為他做的菊花糖和梅子脆糖……她從沒說過是為他做的,只是擺在那兒,他嘴饞就偷偷抓幾顆丟嘴裡,而漆木盒裡的糖從來沒少過。
想著,他雙肩陡地一垮,力氣被瞬間抽光似的,他重重坐在唯一一張沒被踢翻的椅子上,上身往前倒,俊頰啪地一下貼在桌面上。
禾良禾良……嗚嗚……不要不理我……
他也不抬眼看,大手在桌上東摸西摸,摸到漆木盒,他揭開蓋子,朝盒內模去,打算大口吃掉整盒糖再把東西掃翻。
咦……他摸到一件怪怪的玩意兒!
這觸感……這形狀……這圓圓扁扁的、中間開個小方孔、串成一串的……
他驚訝地坐挺,圓亮雙目瞪著手中事物——真是妻子腕上的那串開心銅錢!
怎麼會擱在盒裡?她一向寶貝得要命,不離身的,她、她……啊!
有什麼狠狠刷過他腦中,他大爺登時起死回生、大徹大悟。
是妻子故意留下的!一定是!
她知道他定會開漆木盒吃糖,所以特意擺在盒內,要他瞧見。
開心銅錢是她最最寶貝的,她留下沒帶走,是表示會在回來之意嗎?
噢,禾良禾良……他的禾良啊!說到底,還是放不下他呀!
只是,該怎麼做,她才會回到他身邊?
他要她再次顧著他、愛他!他不放手、不放手!
該怎麼做呢……嗯……
原本四起沉沉杏目,在這刻全面復活,發出耀武揚威的光。
第10章
回「春粟米鋪」住下已大半個月,禾良肚裡胎兒明顯長大,以前穿寬鬆衣衫也能藏肚,如今不成了,她肚子圓圓鼓起,形狀有些尖,柳大娘笑說,她這胎肯定生男,而顧大爹對於她奔回娘家住下的因由,想問不好問,禾良知他為她擔憂,努力裝出一副雲淡風輕的模樣。
眼前最要緊的,是她得將心緒緩下,好生養胎,對她來說,生男,生女都好,都是她懷胎十月生下的孩兒,是她和最愛的人所生的孩兒,不管男娃,女娃都是她的心頭寶。
至於那個早是她心頭寶的男人,她已十多天沒有聽到關於他的消息。
剛回到娘家的前三天不好熬,雖說睡在自己出閣前的舊房,一切都是熟悉的,但嗅不到他的氣味,入眼的沒有一件東西屬於他,兩人似乎被隔得好遠,她心裡莫名發慌,躺在榻上不能合睫,一合睫,腦中儘是他的影,咧嘴笑的,發火氣惱的,哀怨可憐的,嘟頰賭氣的……全是他。
他也在想她嗎?還是惱她惱得不得了?氣她把他拋下,推開不理,就如住在「芝蘭別苑」裡的他的娘親?
第四天的午後,黏著她,與她一塊兒回娘家的銀屏和金繡,一個幫她送已查對過的府內收支賬冊回大宅給德叔,另一個則替她送了一籃子剛出爐的糖火銀絲捲到「廣豐號」穆家,那是穆夫人愛吃的點心,她得空就做了些。
兩名外出辦事的丫環幾乎是一路奔回米鋪,奔得氣喘吁吁,小臉都是汗。
「少夫人,德叔說……府裡的人都在說……說,說秀爺他……」
他怎麼了?出事了嗎?她臉色刷白,背脊緊繃。
另一名丫環喘氣搶道:「秀爺他親上穆家拜訪,找穆大少談過,說……說咱們「太川行」決定幫助「廣豐號」。」
「是啊是啊,就是咱們有多出的貨,先撥給他們用,咱們的人手,馬車和貨船,能借的全借給他調度,還有……會館裡的銀庫大開,秀爺竟然借給穆大少一大筆銀子,而且不算利息。」
「再有啊,秀爺這會兒親自出馬,『廣豐號』有兩三批南運的貨眼看就要到期,穆大少一個人忙得焦頭爛額,秀爺自願要幫,今兒個也領著咱們的一支船隊趕貨去,少夫人啊,您瞧,這人還是秀爺嗎?他……他都神智不清了。」
「肯定是您一走,他大受刺激,走火入魔,才會性情大變啊。」
禾良到現下仍無法用言語說出當時的心情。
她一直想讓心緒平穩下來,但乍聽這消息,方寸大大波動,驚喜,激切,不敢輕信,灼燙的血液沖得腦門麻麻的。
她撫著隆起的肚子,感覺著孩子,感覺著他,胸房那股波動漸漸趨緩,仍舊蕩漾著,漾出一圈圈的漣漪,一圈圈的暖潮,將她整個人從頭到腳,從裡到外滋潤著……
她不敢多求,只希望他抽手,別再繼續為難「廣豐號」,沒料及他做的比她所盼望的多出好多。
他……他領著船隊將貨南運,要出遠門呢,出發前,可有將自個兒的包袱打理好?這時節南方溽暑,他最耐不得熱,那瓶南洋薄荷露有沒有帶在身邊以防中暑?還有,這一趟遠行,他是要去多久?何時能回?
她內心柔軟,嘴角有神秘的輕弧,她忍不住牽掛,暗暗期盼他早歸。
只是自那日得知他離開永寧,都過十多天了,她沒再聽到他的消息。
「少夫人,您別擔心,反正等會兒您回大宅探望老太爺,可以再跟德叔問問,說不定今兒個就有秀爺的消息啦。」
「少夫人,是說……倘若秀爺回來了,您,您回不回去?」
被丫環這麼一問,禾良雙頰微紅。
她沒答話,只吩咐丫環把幾個大盤子準備好,然後又在丫環的幫忙下揭開大蒸籠蓋,白茫茫的熱氣隨即冒出,她拿乾淨布巾擦去過多水氣,仔細查看那一籠得蒸糕蒸得如何。
很好,蒸得軟呼呼的,只要放涼了,再灑上好多好多霜粉,便大功告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