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謝惠顧。」在店員制式而不帶感情的招呼中,方韻禾提著塑膠袋走出商店,就在這時看見了馬路另一頭的身影。不知怎地,那抹身影好熟悉……
像是心有靈犀似的,他那雙隱在夜色中的眼眸在街燈下亮起,看見了她。兩人隔著一段距離無言凝視,氣氛忽地變得有些奇怪。夏夜悶熱,她熱出了汗,感覺四周溫度驟然上升了好幾度。
怎會……這麼巧?而且,他看她的方式……
方韻禾說不分明他那樣的目光代表什麼,只覺得心口撲通跳著,緊張莫名。
何嗣弈爍亮的眼定定注視她好一會兒,直到看見她手中的提袋,形狀堅毅的眉不認同地擰起,他走了過來。
方韻禾臉上彷彿冒出熱氣,像做錯事被逮著的孩子,下意識將便利商店的袋子往身後藏,但已來不及。
「又吃這個?」他語調好平好靜,聽不出情緒起伏。
可她仍舊感覺到了他心裡的不贊同,低垂著腦袋不敢看他,好不容易張嘴,說出的話卻好像在撒嬌。「沒、沒辦法啊,我一個人,不知道要吃什麼……」唉,她的意思不是希望他煮給她吃,她真的沒那個意思,她發誓。
何嗣弈沒接話,兩人站在夜燈下奇妙地對峙,她的身高甚至不及他肩膀,是那麼瘦弱嬌小,忽然,方齊菡不久前的話語在他腦中響起:「她就連夏天都會穿那種熱死人的衣服,你知道為什麼嗎?因為……她身上有疤。」
記得那時他聽她這樣說,很震撼。「是誰造成的?」
「她爸。那個人酗酒又好賭,一沒錢就會打我嬸嬸出氣。韻禾總會搶先擋在自己媽媽面前,最後就是兩人一起挨打。」她歎了口氣。「後來嬸嬸終於受不了離家出走,韻禾就變成了她爸唯一的出氣筒……長久下來,任誰都承受不住。」
方齊菡至今仍然記得,自己第一次見到小堂妹時的情景。
他們兩家住得遠,加上叔叔又是那個德行,可說是幾乎沒往來,直到那天她父親接到社會局通知,瞭解狀況後去將韻禾接回來。那時的韻禾已上初中,可瘦瘦小小的看起來像極了小學生。她站在那兒,渾身是傷,卻面無表情,連哭都不懂得哭……
「她這樣的症狀持續了十幾年,我們也給她找過醫生,可沒辦法,只要那個男人仍活著的一天,她就忘不了……這次她搬到你隔壁,也是因為她爸又開始變本加厲。」
她後來回去拿存折時不小心被父親給堵到,費盡氣力才逃離……隔天她告訴她這件事,第一句話竟不是抱怨,而是——
「還好,只是一巴掌。」
方齊菡心疼著,比了比自己的手腕,決定告訴他一個秘密。「她這裡有一個豌豆大小的疤痕,那是被煙蒂給燙的。」
何嗣弈難掩震駭,不敢置信。
「她從不喊痛,也從沒在我們面前罵過她爸,甚至是丟下她的媽媽……我很想幫她,可畢竟能力有限。」方齊菡看向他,目光多了絲微小的期待。「現在你知道了,你能為她做什麼?」
是啊,他能為她做什麼?
方齊菡的疑問在他腦中兜轉,他不知道,只覺胸口蓄積了一股極沉極重極窒人的情緒,她嘴角的瘀青雖然淡了,可痕跡仍舊存在,一如她身上的傷口,不論有形無形,它們都已深入她的骨髓,伴隨她一同呼吸……
「嘴上的傷搽藥了嗎?」
「呃?」不料他沉默許久問的竟是這個,方韻禾下意識地撫上嘴角,似乎仍可感受到那抹痛楚。「不是什麼了不起的傷……」
她的眼神再度流露出一股灰暗,街燈也無法照亮她那失去溫度的眼,何嗣弈心一緊,可注視她的目光卻熱切得驚人。他炯黑的眸泛出一股柔,柔得像是明白了一切而顯得有些悲傷。
方韻禾被他這樣瞅著,呼吸一窒,莫名產生了一股欲哭的衝動。
為什麼這樣看她?她不懂,但直覺告訴她,不要懂比較好,所以,她選擇沉默。
「還痛嗎?」
她搖頭。
「如果還覺得痛,希望你可以告訴我。」
告訴了他之後又能幹麼?何嗣弈也不明白,但或許只要她願意說出來,讓他分擔一些,哪怕是一點點,都能化解他胸口這股纏繞得近乎鬱悶的痛楚吧?
「來我家吧,我弄東西給你吃。」
他開口邀請,但與其說是詢問,不如說是肯定句。
他往前走了幾步,發覺身後遲遲沒有動靜,不禁轉過身來。
方韻禾站在路燈下,睜著那雙迷惘的眼,她像是迷惑,為什麼他可以對她這麼好?甚至,用那樣柔軟的語調問她:痛不痛?
「我……我沒事。」顫著唇,她艱辛地吐出這句話。夏夜裡,豆大的淚珠無預警地自她眼眶滑落,晚風襲來吹涼了她的臉,她知道,這是她第二次在他面前哭泣,分明不想這樣博取同情,可淚意一旦湧現便再關不住,她只能放任——
「我真的不痛,因為……我是代替媽媽被打的……」她近乎無意識地吐出這句話。
何嗣弈沉默了。
他從不知道一個人的淚水,可以如此地教人痛徹心肺。她的哭泣太平靜,麻木而空洞的眼中,淚水像是自有意識地一顆一顆滑落,沾濕了她的襟口,彷彿連街燈都感染到了她的悲傷而忽明忽滅。
現在的方韻禾回到了六歲,那時候的她,分明是這樣幼小而需要保護,可她卻選擇了挺身而出,為了保護媽媽……
他走過去。
網路上的資訊寫著他應該要支持並接受她表達情緒,甚至可以給予適度的撫觸跟擁抱,可那些理論性的東西在他腦裡晃眼即過,他只是憑著本能,純粹地想這麼做而已。
何嗣弈伸出手。
緩緩地、慢慢地,怕驚擾了她般地,似乎用了一世紀的時間,輕觸她柔弱的肩,直至感受到她驚怯的顫動,他停下來,語調輕柔,卻也堅定。「我不會傷害你。」
僅只是這樣一句保證,方韻禾本來緊繃的身體逐漸鬆懈下來。
何嗣弈察覺到了,露出微笑,將手移往她的臉,那抹濕漉的觸感沾染到他手心,彷彿帶著點刺痛。他抿唇,極力壓下擁她入懷的衝動,小心翼翼地環住她的肩,給她一個很輕很輕的擁抱。
方韻禾的額抵上他厚實的胸,隱約嗅到了他身上那股好聞的味道,好像是衣物柔軟精的香味。這樣的反差令她一時想笑,可她奇異地哭了。
從幼時開始一道一道箍上的鎖,在他那句簡單而真摯的話語中化作無形,她需要的從來不是一句不要難過、你可以哭之類的安慰,而是真正給她一個足以放下一切痛快哭泣,也不會受到傷害的地方——
方韻禾從不知道自己可以這樣哭泣,也從不知道人的體溫可以讓人如此安心,像有一道暖流自兩人接觸的地方注入,兜圍住她,她的表情不再冰封麻木,終於能夠自然而然地哭泣。
在這個她喜歡的男人懷裡。
何嗣弈攬著她,任她淚水盡情流淌,她的悲傷感染了他,使他也跟著感覺疼痛。這是一種怎樣的感覺?分明該是一片混沌的狀況,可他的思路和他的感情卻異常清明。
哭泣的她在他懷中,竟是如此地震盪著他的靈魂。
他放不下她。
這不單單只是身為長男愛照顧人的天性犯了,何嗣弈向來清楚自己要什麼,現在也一樣。
第4章(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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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啊,眼睛腫了……」
太久沒有這樣哭,方韻禾眼睛又酸又痛,她看見鏡中人腫著一雙眼,鼻子紅通通,不敢置信她竟然那樣哭了快一個小時。
想到昨天,她臉頰漫上一股燥熱,恨不得挖個洞埋了自己,何嗣弈卻不以為意,只是靜靜陪伴著她,沒一句怨言地任她哭泣……
她真的……好喜歡他。
很喜歡,越來越喜歡,可問題是喜歡又能怎樣?她不覺地露出一抹苦笑。這時,門鈴響起,她一愣,可門鈴只響了一下便停止,她才剛走到玄關,就聽到他的聲音隔著門板傳來。
「方小姐?」
知道是熟悉的人,她安心了,貓兒則是興奮地用爪子抓著門板喵喵叫個不停,方韻禾撈起它,打開門,懷中的球球一見到撿拾自己的恩人便要興奮地奔去,她連忙制住它。
「球球,不行!」那是她的——不對不對,不是這樣,是他對貓會過敏……
為自己的思緒赧了臉,方韻禾抬頭。「怎麼了?」
「我弄了吃的。」何嗣弈一派理所當然的口吻,若有所思的眸光定在她臉上。「你有我的號碼嗎?」
「這……」方韻禾才剛要回答「有」,又想想不對,何嗣弈從沒給過她,她會知道,是因為用了不光明的手段……
「這是我的號碼。」大略猜得出她的答案,他直接掏出名片。「下次我就不按門鈴了,會打電話給你,你記得輸進手機,可以的話,最好設定特殊鈴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