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蹲了下來,撐起腫脹的眼皮,很仔細、很仔細地凝視他。
這個人叫做王明瀚,他一直陪伴在她身邊。
因為父親的事,他日日載送她來往於醫院和公司之間,又多留福星駐廠一個月。她知道,是她打亂了他的工作計畫,於公、於私,她都欠他一份很大的、無法以金錢計算的人情。
今晚,她不知道自己到底哭了多久,她就是想哭、想罵、想吼、想狠狠地踹飛所有的東西,可他卻緊緊地抱住她,不讓她激動到去撞牆,直到她藉由大哭一場宣洩掉所有莫名其妙的情緒為止。
望著他安睡的表情,她有一種不真實的微妙幸福威,像是輕輕吹出的肥皂泡泡,只能微笑觀看泡泡裡的七彩幻影,完全不能去戳。
她還是去碰了。她伸出食指,以指腹輕撫他額骨上的淡疤,試圖去攏合這道缺陷—也想問,當他受傷時,是不是很痛?有沒有人像他陪伴她一樣地陪伴他?
他的呼吸噴在她的指掌間,眼皮動了一下,她立刻縮回手,垂下視線。
他睜開眼,闋黑的瞳眸沒有一絲訝異,而是平靜無波地凝望她。
「怎麼醒了?一他輕聲問著:「睡不著?」
深夜,很安靜,柔和的問候像一條清澈流水,輕緩地洗滌她的心魂,再有任何憂傷和痛苦,都在這一瞬間消失了。
「嗯。」她眼睛熱熱的,籠上了一層水霧。
「還想哭呀?」他坐起身,微笑拿手掌揉揉她的頭頂。
「唔。」她垂著頭,任淚水默默流下。
原來,她淚沒流完,若稍早的哭泣是發洩,那現在的流淚就是求助。
她想讓人疼,她想撒嬌,她想要一個溫暖的懷抱,所以,在黑夜的掩護下,她尋到他這裡來了。
她不敢說,卻也不想起身離去,只是放肆地賴在他身邊。
彷彿威應她的想法,他輕歎一聲,雙手將她環抱起來,摟她坐到沙發上,讓她安安穩穩地靠上他的胸膛,再拿毛巾被圍攏住她。
「乖,不哭了。」他摟著她,輕柔撫摸她的頭髮。
他的聲音就在耳畔,似春風吹拂著她的耳窩,溫溫的有些麻癢,她還能感覺他臉頰偎上她的頭頂,輕緩摩挲,好像有什麼重重地壓著,輾轉著,落在她的發上、鬢邊、額前,帶著溫熱的氣息和好輕好輕的歎息……
是他落下的吻嗎?她不敢抬頭看,只敢攀上他的手臂,讓自己完全倚進這個溫暖舒適的懷抱裡,瞬間便放鬆了全身肌肉。
疲累至極的她,終於找到安歇之處。
碰,碰,碰……聽著他沉穩的心跳,她很安心,心神逐漸恍惚、迷離,原已酸澀沉重的眼皮也闔了起來。
這是一個好夢,只要她睡了,她就能繼續作下去……
第6章(1)
「這是我為福星擬定的長程營運管理規畫書,請蕭總看了,和相關主管討論,下次我過來時,大家再開會討論可行性。」
「謝謝王顧問,麻煩您了,請這邊放著就好。」
「我待會兒就走,有事情打我手機。」
「應該不會有事打擾您,王顧問請慢走,再見。」
過來遞文件的謝詩燕聽到這段對話,瞪直了眼、張大了嘴,先看看永遠泰山崩於前面不改色的王顧問,再看看又低了頭看不到表情的咩姐,趕快放下文件,跑回座位。
「顏永安,你們王顧問怎麼了?」她喊了坐在旁邊的顧問徒弟。
「你們妹總才變得奇怪,平常跟我們王總吼來吼去的,現在請、謝謝、對不起老掛在嘴邊。」顏永安也是十分困惑。「王總是能改造公司,但不會把母老虎改造成淑女啊。」
「你找死!說我咩姐是母老虎?!」
「呃……啊!」面對小母老虎,顏永安趕快找個理由:「我是說,我們雖然是被人家請來解決問題,但難免被認為是找碴的,有人脾氣壞一點的就像老虎一樣吼我們,可是往往到了最後,我們幫助公司進步,相處久了也熟了,都能變成好朋友。」
「好朋友?我想也是。我看孫副總、朱經理他們都跟王顧問很有話聊。」
謝詩燕想到了王顧問這陣子對咩姐的「關心」,不禁冒出粉紅色泡泡。「不知道王顧問跟咩姐會不會變成那種『好朋友』哦?」
「什麼那種好朋友?」
「你很遲鈍耶。」謝詩燕白他一眼。「你們神奇企管的男生都像你這樣宅宅的嗎?」
「我們公司的男生全是阿宅。」
「包括王顧問?」
「他是神奇阿宅大軍之首,一早七點進公司,至少晚上九點以後才走,就算外出或駐廠,再晚也會回去看一下;不過,他就住公司後面,走路很近,半夜睡不著都可以去公司拉拉筋、鍛煉胸肌——啊,我好久沒拉,六塊肌都不見了。」
「拉什麼筋?你要六塊雞麥當勞有啊。」
「我們公司有健身器材。」
「你不要跟我說,你們還有游泳池、網球場。」
「是沒有。但我們有運動券,還規定每人一年至少要用掉五十張,有游泳池、網球場、棒球打擊場、高爾夫練習場、BB彈射擊場……」
「沒天良!我猜還有員工分紅認股、購車補助、健檢、陪產假?」
「你想來我們公司嗎?」
「才不!你們有的,我們也有,我永遠追隨我的咩姐。」她是不會受到誘惑的。講到咩姐,她再趕快打聽:「啊王顧問這麼有事業心,他女朋友不會抱怨嗎?」
「都說他是宅王之王了,哪來的女朋友?謝詩燕,我們來辦個聯誼吧。」
「福星幾乎都是男生,你想辦個阿宅大會師,我是不反對啦。」
「我是說,我找神奇的男生,你找你的女生同學朋友,我們一起去吃飯聯誼。」顏永安忍不住要吐嘈:「福星都是歐巴桑,又沒正妹。」
「顏永安!你敢說福星沒正妹?!」
「有有有!妹總就是正妹,妹總萬歲!」人在屋簷下,就得識時務,還好合約再一個月就到期,他快脫離苦海了,可是——這樣就無法天天見到謝詩燕了,哎,真是兩難。
「不錯,王顧問沒有女朋友,嘿嘿。」謝詩燕很為咩姐高興。
「謝詩燕你?」顏永安好絕望,他是絕對拚不過老闆的。
「誰喜歡那個老頭!成天擺一張撲克臉說教,也不知道他是高興還是生氣。男人心,海底針,撈都撈不到。」
「王總算是很有笑臉了好不好,我們兩個副總才是比冷臉的。」
「酷!你去找他們過來聯誼。」
絕處逢生的顏永安趕快說:「不幸的是,辛副對女人冷感,假日就跑到山裡露營,去幫猴子照相;姚副相親第一個條件就是結婚後要跟他媽媽住在一起,結果把女生全嚇跑了。」
「吼,受不了,你們神奇企管乾脆改名叫宅男企管好了!」
***
中午十二點十分,蕭若屏拿了便當,走到樓梯口,臨時轉了念,不上三樓餐廳,而是往外頭走去。
十二月了,天氣冷了,她拉起工作夾克的拉鏈,越過馬路。
她每天和這塊綠地相對看,竟是從沒走進來過。踩上泥土地,沒有她以為的泥濘,而是結實平整的小路,旁邊菜園整齊排列了小白菜、高麗菜、青蔥,各式各樣的葉菜,等待她閱兵點名。
池塘邊有兩張小塑膠板凳,看來是釣客留下的,放在這裡也不怕人偷,隨到、隨坐、隨釣,真是自在寫意。
她揀了一張坐下來,打開放在夾克口袋裡的ipod,塞上耳機,面對著池塘,掀起便當吃了起來。
風吹草動,水面皺起了波紋,忽然肩膀被拍了一下。
「哇啊啊!」她正聽得專心,嚇了一大跳,一抬頭,心臟猛地一個劇跳,怎麼又是陰魂不散的王明瀚?
「抱歉,嚇到你了?在吃飯?」
「嗯。」她低了頭,不然她手裡的便當是要餵魚嗎!
「吃飯時間就不要聽英文了,耳機拿掉。」
「唔。」她只好拿掉耳機,關掉開關。
耳邊不再是她必須費心去記清楚的英語教學,解除了束縛,她忽然聽到了風吹的呼呼聲,也聽到了五節芒搖擺的刷刷聲,眼睛餘光一瞄,他放下公事包,翻起倒下的小凳,坐到她旁邊。
「你不是走了嗎?我沒看到你的車子。」小小抗議一下。
「我車子送廠保養,今天搭公車來的。」
「搭公車?你不是嫌搭公車很花時間?」
「偶爾要變換上班路線,接受新的刺激,這才能活化大腦細胞。」
「愛說道理。」她輕笑,又低頭去吃便當,不知如何面對他。
自從那天崩潰後,她看到他就尷尬,能避開就避開。
那一晚,什麼事也沒發生,她又睡著了,好像讓他給抱回房去。
她再醒來時,已是中午,他在另一個房間工作,等她梳洗好,便載她去吃清粥小菜,吃完還幫她準備好晚餐便當,這才載她回住處。
那個午夜是一場夢,兩人皆不再提起。
但她害怕這樣的親近,她怕自己再也收不住,會越過兩人壁壘分明的界線;畢竟他可能是為了王業那事補償她,這才刻意對她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