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忙,要弄勞健保還有加班單的,哪有空再管那些!」
「你並不是每天都在辦加退保。加班資料直接從各部門輸入,你只是做覆核,再說作薪水也有電腦跑帳。淑霞姐,公司在進步……」
「說什麼進步?你還不是自私自利,任用謝詩燕自己人!」快五十歲的丁淑霞被她數落了半天,也不客氣了蕭若屏不再讓自己被激怒,維持平穩的語氣說:「如果你介紹的那位外甥女可以像謝詩燕一樣,叫她跑銀行,騎了機車就出去,不會嚷著怕曬太陽;叫她影印,卡紙會自己想辦法找毛病,主動打電話問機器公司,而不是將東西丟著不做,那麼,我歡迎她回來,否則你就不要說我自私。我用的不是自己人,而是能為公司做事的人。」
丁淑霞眼睛左瞄瞄、右瞧瞧,一臉不在乎。
「公司現在還缺人,只要符合條件,不是來這邊打電動玩臉書,也不怕薪水少,有耐心等加薪的,你可以再推薦親戚朋友過來。」
「知道了。」
「好了,沒事了,你去忙。」
聽到丁淑霞下樓的腳步聲,蕭若屏長長吐了一口氣,手肘撐在桌上,揉揉臉,覺得好累、好累。
又得罪人了。這些日子來,這種情形常常發生,有時是要求作業員維持廠區清潔,有時是盯緊進度講話急些,同事就擺臉色了。
「唉。」好悶啊,再歎一聲。
「愛歎氣容易變老。」平空出現了一個聲音。
「哇嚇!」她嚇了好大一跳,按住差點蹦出來的心臟,瞪住從後面書櫃冒出來的王明瀚,幾乎是吼道:「你怎麼在這裡啦?!」
「我正在查機械產業的發展狀況,你們就進來了。」
「我最痛恨有人躲在櫃子後面偷聽了。」
「抱歉。」他表情倒是很誠懇。他的確是猜到她可能的行動,事先就躲起來了,但還是得撒個小謊:「我本來想出來,不過……」
「你想看我怎麼處理丁淑霞?」
「是的。」王明瀚坐到了她面前。
「我這樣做,會不會太嚴厲?太不近人情?」她靠上前,急急問他。
「只要有人的地方,就有閒話,就有紛爭,世界和平是永遠不可能達到的夢想;所以,記得你現在是總經理,要拉高自己的立場,一切以公司最大利益為出發點,不必去想做得好不好、對不對,而是夠不夠。」
「可是我總覺得不夠,是求好心切吧,希望同仁都能達到要求,但每天事情那麼多,我也不可能樣樣管得著。」
「若有要求的話,叫直屬主管去說。」
「啊!」有如醍醐灌頂,她驚喜地說:「對喔,授權!」
「你習慣自己跑跑跑,做做做,這樣只會讓你過勞死;從現在起,你要學著放手,該盯的是各部門主管,由你授權,層層負責下去。」
「可我兼總務部經理,還是得直接跟淑霞姐訓話,被她討厭了。」
「你要學會被人家討厭而不動於心。」
「學會被討厭?」
「比起掌握整間公司的前途,一個小員工的討厭微不足道,你哪有時間去面面討好?」
「是呀!」她一再讓他提醒。「要提高自己到總經理的格局,不能想著去討好每一個人,不然像以前啊,明明趕郵局關門前寄信,還得笑著去幫人家繳水電費……」
竟然不知不覺提到了王業電子時期的往事,她驀地閉了嘴。
「你今天做得很好。」他也不提以前。「雖然脾氣還是一樣不好,但已經懂得控制情緒。有修正就表示有長進,以後就能更冷靜處理事情。」
蕭若屏感覺臉熱熱的。被他直指缺點也不是第一次,但被點出個性上的缺點就有點難為情了,也許她還得努力讓自己更成熟些。
「黃副理脾氣直,容易衝動,你只要講道理安撫他,自然沒事;至於丁淑霞,如果她還要這份薪水,就會收斂,但講你的閒話是免不了的,你就要學會充耳不聞。」
「唉,難怪我老是耳朵癢,原來常常有人在罵我。」
「你也當過員工,哪個部屬不在背後罵主管、罵公司?就算領獎金很高興,還是會暗罵一聲那個豬頭怎麼不多發個幾千塊。」
「哈!」她眼睛發亮。「顏永安會在背後罵你嗎?」
「他只會佩服我。」
「又在臭屁了!」她大聲哈哈笑。
這個王顧問喔,正經的時候,真是帥到翻過去,教她不盯住他的臉聽他說教都很難;而不正經的時候,卻還是那副讓人誤以為真的正經表情。
相處三個多月以來,感覺熟悉了,他請她吃麵包,她也會請他吃寶姨的私房滷味;工作上有意見,有爭論,常常瞪他瞪到眼睛痛,卻也偷學功夫,像塊海綿似地吸收了他所有的本事;偶爾在午休時,跟他捉對廝殺打場乒乓球,每殺過一球看他措手不及,她就在同事的鼓掌中哈哈大笑,到目前為止戰績八勝八敗,打成平手。
打球時的他,眼神專注,一雙黑瞳就隨著小白球移動,頭髮會因跑步震落額頭,讓他一下子變成午輕毛小子,隨著他的揮拍,捲起袖子的手臂肌肉便盤結而起,上頭有青色的血管,有汗水,有毛……
哼,她為什麼會看得那麼清楚?還不是因為在看他,才害她殺不到他的球啦!
「你在看什麼?」
「喔,我在看你背後的照片。」她不慌不忙地放下撐住下巴的手。
王明瀚轉頭看去,牆上掛著一張裱框的二十寸照片,約五十名員工身穿制服,分四排或坐或站在公司大門前,一張張年輕的臉孔意氣風發,居中而坐的老董事長也很年輕,雙手頗有架勢地放在大腿上,下面有一行字:福星機械股份有限公司創立紀念,時間則是三十年前。
「哎,我快跟公司一樣大了。」蕭若屏望著照片,感慨地說:「很多老牌公司熬不過時代變遷,沒落了,倒了,或是還在勉強吃上一代的老本,福星能保持進步,實在很不簡單,所以我一定要努力啊!」
王明瀚的視線從三十年前回到現在,望向笑得有些疲憊的她。
「你知道嗎?那時候大家將公司買下來,聚在一起討論到晚上十點還沒有結果。」她指了當時樓下開會之處。「我只是跳出來叫大家不要氣餒,說一定有辦法找到一個願意帶福星度過危機的總經理,就有人叫說,『若屏最有衝勁了,你來當!』、『你常常幫我們解決問題,妹妹你可以的!』、『不能再叫妹妹了,叫若屏妹總!』、我聽了真是滿腔熱忱,想到老董事長那麼疼我,四點半就叫我趕快下班去吃飯、上課,高職一畢業就升我做正職,讓我一路安心念完二專和二技,我早就把福星當作是我的家,家裡有難,我是赴湯蹈火在所不 辭,不知道自己有幾兩重就接下來,等真正坐上總經理的位置,總覺得虛虛浮浮的,不是很安穩,半夜老是被報表赤字嚇醒,隔天還是得硬著頭皮面對難關。」
拱她之事他聽說過了,但還是第一次聽她親口說出心路歷程。
「打從我進福星當妹妹開始,就這麼一問大辦公室,我在旁邊聽,在旁邊看,幾年下來學到很多東西。後來小老闆看我什麼業務都能做,有時候我去跟他要公文或是問決定時,他還會問我的意見,然後我再去跟各部門溝通轉達,大家就以為我很厲害,我也以為我很厲害了。」
「難怪鄭協理說你是憨膽。」
「唉!」她又支起下巴,垂下眼,悶悶地看著桌面。
「當領導者的,就是要有膽識,你本來就有能力。別急,從做中學,慢慢磨練,累積經驗,一切會越來越順利。」
咦!他在安慰鼓勵她嗎?她抬起眼,望向那張正經開示的俊臉。
「你辛苦了。」他又說。
她臉蛋一熱,心頭一跳,怎麼了?她像是倒臭洗腳水似地,嘩啦啦地說了一堆。她不敢再看他,忙規規矩矩地放下手。
「喂,我問你喔,有時難免會有負面情緒……像你去人家公司指指點點的,很惹人嫌,像我就會反對你,給你臉色看,你都如何排解?」
「打坐。」
「啥?」她差點失笑,好像看到他身後佛光普照。
「打坐可以排除雜念,進入忘我境界,但那太高深了,恐怕我還沒學會忘我,就先被雜念淹死了。」王明瀚也笑了,站起身走到窗前,轉頭喚她。
「來,你過來看。」
「看什麼?」她看了出去,不就工廠大門和前面停車空地。
「那塊綠地。」
她仰起臉,抬高角度,視野頓時開朗,一片綠意躍入眼簾。
「啊!」她輕呼出聲。她不是沒看過那片綠地,但總是看看而已,不曾在這種鬱悶時刻遠眺,而且還是從高處看,不同的視角,所見也不同。
池塘像面鏡子反射午後陽光,閃閃發亮;兩株大樹隨風搖擺,有如跳波浪舞;菜圃裡排列整齊的青菜宛如一顆顆綠色寶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