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我還沒見到我的曾孫兒出世,還不能認老……」贏老太君只是說了這麼一會兒話就疲累不堪,聲音漸漸低微下去,咕噥道:「還沒,還沒盼到玉兒回來看我呀,不能老……」
老嬤嬤忍著淚水,輕手輕腳地扶著睡著了的贏老太君躺好,小心地為她蓋上錦被,理了理鬢邊微亂的白髮。
如何忍心告訴她老人家,大小姐早在十數年前已被拘於後宮中,至死都不能踏出宮門半步,這還是君上發的話。
贏氏當年送女入宮,想博得滔天的權勢富貴綿綿長長,可主子們從未有人想過,一個被寵壞了的大小姐,又如何能做得好一國之母,穩坐這後宮大位?
贏氏往後是活路是死路,早已不由自己了。
趙妃子蜷縮在寢殿榻上,不吃不喝,已是兩天兩夜了。
到城郊北戰大營視察軍隊的宇文堂聽見暗影傳來的消息,劍眉微蹙,隨即狠心道:「由她去。」
兩日兩夜想不明白,那就三天三夜、四天四夜……終有一日,她會明白的。他對他的小肉球有信心。
如此,也不枉他那日刻意遲上片刻才趕到。
「阿妃,不要令孤失望。」他凝視著遠處的皇城,自言自語。
如今大周全局看似盡數掌控於他手中,可他終究只是帝王而不是神,無法眼觀四面,耳聽八方,阻絕掉每一次的明槍暗箭。
贏氏勢力蠢蠢欲動,且當今天下南北朝正維持在一種極其微妙的平衡狀態中,脆弱如卵的南朝諸國且不去說,北朝的齊、魏、燕三國的君主俱是當世霸王,他們四國互敬卻也互防,既有著相同的野心,卻也同樣小心。
再加上北夷、東蠻、西羌虎視眈眈,局勢一觸即亂。
宇文堂揉了揉眉心,嘴角露出一絲苦笑。
「若小肉球知道,是孤撕開這富貴太平的假象,逼著她站到孤身旁來,面對這些惹人生厭的腥風血雨,她,可還會把孤當成她心中的大好人、大英雄?」
「君上?」大將軍竺恆在帳外恭敬低喚。
「進。」他回過神來,俊容恢復一貫的氣定神閒。
「稟君上,南方隼信已到。」竺恆是粗獷俊朗的北方男兒,英氣勃勃的濃眉斜飛,送上密字隼信後,神情嚴肅地道:「如君上所料,南梁向魏帝借兵,且也遭拒了。」
宇文堂展開細看,嘴角微勾。「元拓是北方的狼,又怎看得上那南梁的羊?陳雙病急亂投醫,也不怕與虎謀皮,反把自己賠了個乾淨。」
「聽說魏帝的皇后又懷上身孕了,料想愛妻逾命的魏帝此刻也無暇同南梁做耍樂子。」
雖說北朝四國父輩曾為相爭一女,鬧得兄弟恩斷義絕,可那樣的蠢事是不會發生在他和其他三人身上的——令人尊敬的強大勁敵遠比軟弱無能的朋友可靠,這點他們四人早已心照不宣。
「但近日東蠻使者頻繁進出南梁王宮,看來陳雙做好了兩手準備。」竺恆平靜地稟道。
「陳雙比他的父王有骨氣多了。」宇文堂微笑,眸光深沉。「傳令下去,東面嚴密戒備,南梁那兒也該動上一動了。」
既然有人不安分,那麼就教他忙上一忙,也省著成日上竄下跳的,看得人心煩。
「諾。」竺恆領命後,忽又有一絲遲疑。「君上……」
「嗯?」他微挑一眉,「說。」
「另有南梁後宮密信所報,陳雙升了趙氏的位分,提為貴妃。」竺恆就事論事地道:「趙貴妃向來不得寵,趙氏一族已逐日沒落,南梁王陳雙此一舉……頗有蹊蹺。」
宇文堂負著手的頎長身形微微一頓,語氣波紋不興地淡淡道:「愛卿此意何指?」
「趙氏府中的釘子探知——」竺恆深吸了一口氣,還是毅然堅定地道:「娘娘臨行前那一夜,曾被趙妃召進宮中半個時辰,密談內容無人得知,然娘娘離去後,趙妃立刻受點侍寢。」
宇文堂那漂亮得令人心悸的俊美臉龐毫無表情,唯有鳳眸深處隱有晦暗陰鬱。「愛卿是暗示、提醒孤,要提防她?」
「臣下職責所在,不得不報。」竺恆心一緊,忙半跪抱拳,朗聲道,「並無針對娘娘之意。」
「孤明白你的忠心。」宇文堂忽爾一笑,揮揮手命他起身。「綜觀全局,不錯過任何一絲可疑之處,孤誇獎你尚且不及,又怎會怪罪於你?!」
「謝君上。」竺恆鬆了口氣,只覺後背冷汗已濕透衣了。「孤知道你在擔憂什麼,然孤自認有幾分識人之明,她——不是那樣的人。」他平靜地道。
若懶吃好睡憨傻可愛的小肉球能是南梁的細作,那麼,他就該剮去自己這一雙火眼金睛了。
宇文堂嘴上笑意微微,眸中卻不自覺掠過了一抹郁色,過往的陰影猶如一根細刺,深深戳在他心口,拔之不起,觸之即痛。
……小肉球,你萬萬莫教孤失望。
第8章(2)
三天後,瘦了一大圈的趙妃子終於推開了寢殿的大門。虛弱的她辟形憔悴,步伐踉蹌,佈滿血絲的杏眼卻明亮得驚人,似是燃燒著熊熊焰光。
「來人,本宮要更衣用膳。」
「諾!」侍女們幾乎喜極而泣,忙應道。
有的速速去稟報君上,有的忙準備香湯,而隨時溫在爐上的膳食參湯已經有人急忙忙去傳了。
太好了,娘娘終於出來了,她再不喚人、再不踏出寢殿,君上已經說要把他們所有伺候的人全填進千蛇坑裡了……
其實性情溫善、待下又寬厚的娘娘在君上心中重要至斯,他們又有何人敢不精心伺候?
沐浴過後的趙妃子頂著一頭半濕的長長青絲,嬌小的身子裹在顯得大上許多的華衣繡袍裡,襯著那雪白得剔透的小臉,越發弱不禁風楚楚可憐。
倘若趙老太爺在此,必定會歡喜得淚滿衣襟——自家小嬌嬌,終於有了那麼一點風擺若柳、我見猶憐的病美人模樣了。
此刻的趙妃子端著參湯,卻是努力大口大口吞嚥著,其實並不十分明白自己喝下的參湯是什麼味道、究竟好喝或不好喝,她只想要迅速恢復元氣,因她得有足夠的精力好好去學習如何做一個稱職、完美的後宮妃子。
不能再讓關心她的人受傷、擔心了。
「君上,我會快快長大,我會努力成為足夠站在你身邊,為你看顧好後背的好妃子。」她飛快地喝著湯,小手緊緊握住銀箸,選著案上那些個最能養肉的菜餚塞進嘴裡。
——將女,以後換阿妃守護君上,你在天有靈可能放心了?
「咳咳咳……」她吃得太急,一下子噎住了,正咳得厲害,一隻溫暖大掌輕輕在她背窩處拍將起來。
趙妃子一僵,低垂著的頭不敢抬起,只覺眼眶灼熱得生疼,隱隱有什麼就要墜落。
她死命地忍住了,拚命眨去那象徵著脆弱的淚水,深吸了好幾口氣,終於抬起頭,大大的杏眼裡只餘燦爛歡喜笑意。
他如何看不出她眸底那殘存的淚意,心下暗暗一歎。
宇文堂胸口絞得極緊,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有如此矛盾猶豫不決的時候?明明這是他樂見其成的改變,他希望她一步步地成為長袖善舞八面玲瓏的完美
後宮之主,可是眼見著她正在努力改變,努力朝他想要的方向去做,他卻又莫名地感到悵然若失……和心疼。
難道內心深處,他還是希望她永遠是那個天真不知人事醜惡的嬌憨傻氣小人兒嗎?
宇文堂心情萬分複雜地凝視著她,大手自有意識地微微運勁,將她一把抱起擱在了膝上,在看見她臉上閃過倉皇慌亂的那一瞬,胸口悶痛得越發厲害。
「小肉球,你這幾日可好?」他的下巴輕靠著她柔軟的肩窩,嗅聞著熟悉又乾淨甜香的氣息,不由自主地吁出了一口長氣,沙啞問,「你——可怪孤?」
「君上,您不要這麼說,本就是阿妃不懂事,可阿妃這幾天都想明白了。」她心頭軟成了一塌糊塗,強憋著落淚的衝動,軟聲低語。「阿妃會趕快長大,趕快變成一個配得起您的人。」
宇文堂聞言,心口一片亂糟糟,既是感到萬分驕傲又覺異樣的憐惜、疼楚,驀然無言了。
「君上,您可以請幾名熟諳宮務的積年老宮嬤教我宮禮規矩和理事之道嗎?」她正色地看著他,臉蛋上滿是認真與嚴肅。
「好。」他凝視著她,聲音裡有著從未有過的溫柔。「還有能請先生教我,大周局勢與各國地域干係嗎?!」
宇文堂聞言,腦中閃現竺恆說過的那番話,心驀地一跳,鳳眸裡的笑意變冷了,語氣卻依然溫和。「學著掌管打理宮務已是不易,外朝之事本該由孤操心的,阿妃不怕辛苦?」
「不怕。」趙妃子迎視著他,杏眼裡滿滿堅決之色。「阿妃已經不怕了。」曾經只想混吃混喝,安逸糊塗過一生,可是經過那日將女和羽林衛慘烈的犧牲後,她像是活生生赤足在煉獄裡走了一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