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諸位大爺……你們說笑的吧?」碧喜害怕得聲音有些微顫。
「我們像說笑嗎?你知道大爺們幾天沒吃肉了?待會兒就先剝了你這多嘴小娘兒們的皮!」
「虎哥,」一名手下對那為首流匪道:「先等葉公子到了再說吧,一會兒肉涼了,拿什麼招待他?」
葉公子?
懷烙心中撲騰一下。
不……是她多疑了吧?只是一個葉字,那就會那麼湊巧呢?他們說的,跟她想的,絕非同一個人。
「報——」門外忽然衝進一人,「葉公子到!」
懷烙猛地抬起頭,盯著那入口,一顆心就快要蹦出來了。
緩緩的,一襲黑色身影從容而入,蒼白的俊顏在夜色的包圍中雖然看不真切,但只瞅一眼輪廓,她便知道……是他。
如今,他不穿白,卻穿黑了。
離了京幾月,他已經落到於流匪為伍的地步了?
懷烙微微閉上雙眼,害怕自己疼痛的淚水淌出來,被他逮個正著。
「葉公子,來得正好,我們今天逮了些牙祭,正準備下鍋呢!」宏亮的笑聲響起,迎向那黑影。
披肩一解,葉之江微微莞爾。
方纔,還在門外,他便看到了被俘的侍衛。難道,會看不見縛在柱上的她?
可此刻,他只能視而不見,故作談笑風聲。
「葉公子?」碧喜倒率先驚喜出聲,「格格,你快瞧,是葉公子!」
「怎麼,你們認識?」為首流匪頓時蹙眉。
「呵,怎麼會呢?認錯人了吧?」葉之江淡淡答。
「聽見了沒有?」一旁的手下順手搧了碧喜一記耳光,「還在亂認?我知道你們滿人最狡猾,看見我們禮遇葉公子,就假裝跟他認識!人家葉公子是同濟會的舵主,認識你們才叫見鬼!?」
同濟會?懷烙抬眸。
她聽說過,同濟會,漢人的秘密組織,反清復明的同盟……他,什麼時候成舵主了?
「葉公子,你來了,咱們可以下鍋了。」為首的流匪對手下胳膊一揮,「先把這多嘴的丫頭炸了!」
「你們……」碧喜頓時嚇得大叫,「還真的吃人肉啊?」
本以為是說來嚇嚇她們的,原來竟是真的?
吃人肉就罷了,還當成招待貴賓的上品……真是變態加噁心。
「且慢!」眼見流匪舉起碧喜就要往那鍋裡扔,葉之江忽然道:「虎哥,小弟有個不情之請,不知當講不講?」
「葉公子儘管說,當初你救了我們多少兄弟的性命啊,別說什麼不情之請,就算叫我虎爺跳進這口鍋子,我也干!」對方拍著胸膛回答。
「呵,沒那麼嚴重。」葉之江雲淡風輕地笑,「只不過最近家裡人也想打打牙祭,虎哥這兒既然今晚收穫如此諸多,分我一二如何?」
「好說啊!」流匪當即承應,「想挑些,說!」
「我家裡人,牙齒不太好……」
「甭說了,我明白了,葉公子是想要這兩個小娘們吧?」流匪曖昧地笑,「小娘們好啊,細皮嫩肉,不論怎麼個吃法,都美味!」
「如此多謝虎哥了。」他謙和如玉的點了點頭,彷彿剛才做的,並非一筆骯髒駭人的人肉交易。
懷烙看見碧喜如同逃離鬼門關地長吁一口氣,她卻心尖發疼,寧可真被油鍋炸了,也免了面對他的後續之憂。
第9章(1)
雨停了,月亮出來了。
月的旁邊,有兩顆異常明亮的星,掩蓋了所有星空的光芒,和月牙兒,連成了一張笑臉。
那是太白與歲星。
遙記與他牽手看到這幕美景的往事,彷彿是很遙遠的過去,遙遠得不曾發生過……
他說,看到這星,便能帶給她歡笑。
可今晚,卻帶不來半點歡顏,只覺得心酸。
「葉公子,我們的侍衛還在那件古廟裡呢!」行了很遠,碧喜忍不住道。
「怎麼?」葉之江駐足,冷冷回眸,「還想讓我去救他們?」
即使想救,也救不了吧?
「這可怎麼辦了?隨從沒了,銀兩、糧食、換洗的衣服一概沒了,叫我們怎麼去承德?」
「喏,拿去——」葉之江甩出一個包裹,扔到碧喜懷裡,「這些足夠當盤纏了。」
「多謝葉公子。」碧喜悄悄瞅了懷烙一眼,「格格,你不跟葉公子說說話嗎?」
說?還有什麼好說的?
行了這一路,他又何曾主動跟她說過話?
懷烙忽然感到一陣暈眩,頓時腰力不支,身子一倒。
出乎意料的,一隻力臂猛地一伸,將她扶住。
她抬頭,看著這個攙扶她的男人,不知他是出於一片同情好意,還是存有舊日的……感情?
「懷孕了就別逞強,」只聽他低聲道:「走了這麼久,也不提出要歇歇。」
語氣中,似有責怪之意。
怪她不憐惜自己嗎?
原來,他看出她懷孕了。也難怪,這微聳的肚子,連流匪都一目瞭然,何況向來心細如髮的他?可他為何一直不動聲色?
「這又不是你的孩子,操什麼心?」似乎在賭氣,把頭側到一邊,懷烙冷冷的答。
「格格!」
碧喜一聽之下,急道:「胡說什麼呢?!」
「少多嘴!」懷烙瞪她一眼,示意她不要洩露真相。
「格格,事到如今,您還裝什麼呢?葉公子再笨,也懂得算時間吧?」碧喜歎道:「 他會算不出這孩子是自己的?」
「你……」懷烙心兒猛跳,雙頰頓時羞紅。
「碧喜,已經脫險了,不必再討好我了。」不料,葉之江卻如此答。
「什麼?」碧喜一怔,「孩子是您的,我沒說錯啊!」
「我知道,你是想讓我幫你們,才這樣說的。」俊顏冷酷,話語更傷人。
「葉公子,你傻了嗎?」碧喜叫起來,「我們格格懷胎五月,你也不掐指算算,這能是別人的孩子嗎?」
「我一個男人,哪看得出多少月啊。」他依舊不為所動,事不關已的說:「隨你們怎麼說。」
「你……」碧喜憤慨,狠不得撲上去,給那可惡俊顏一拳,「自己的孩子,卻不認賬?葉公子,我真是看錯了你!」
「皇帝的女兒不愁嫁,我離開了,自有後來人。」他再次道出絕情的話語,像一把劍,刺向懷烙脆弱的心。
「我們格格是那樣朝三暮四的人嗎?」碧喜差點兒氣得哭了,「她為了你,與皇上關係鬧僵,現在要出宮生孩子,你居然……居然還懷疑她?欺人太甚!」
「她不是朝三暮四的人嗎?」葉之江輕笑,「我只知道,她主動嫁給我的時候,也只見過我兩次——如此輕率的女子,叫我怎麼想她?」
「如果她真有別人,為什麼這次出京,那人不來?」碧喜大嚷。
「大概就像我當年一樣,因為被迫的,所以躲著她吧。」俊顏淡淡看了懷烙一眼,不帶絲毫感情。
一股寒涼自心底生起,懷烙只覺得自己處在寒風冷冽的荒原之中,孤獨無依。
方纔被他救下時產生的一點點暖意,此刻蕩然無存。
她們之間,果然是孽緣,每次一見面,都是傷害。
「你自己說,孩子是我的嗎?」他轉視她,絕情地問。
她該怎樣回答?
已經傷得這樣深,還要再受侮辱嗎?
「不,當然不是。」懷烙答道:「我剛才不是說過了嗎?」
碧喜呆住,不敢相信主子如此言語,好一陣子的寂靜。
「聽見了?」葉之江朝碧喜一笑,「她自己都這樣說了。」
彷彿聽見自己的心臟像花朵一般,一瓣瓣裂開,凋落……懷烙強忍著,從容冷靜地瞧著他,堅守對峙的謊言。
絕望的悲傷在,她拋棄一切,僅剩矜持。
什麼都沒有了,能維持的,只有一點點尊嚴。
「葉公子貴人事忙,我們還是不要打擾了,在此分道揚鑣好了。」她回眸,對碧喜道。
碧喜在哭,代她哭泣。
然而這一刻,她卻像流乾了全有淚水,雙眼是空洞的。
她看見葉之江一言不發,轉身離開,黑色的衣衫融入黑夜,忽然覺得這個男子真的自她生命中抽離而去了。
她深深吸進一口曠野的氣息,抬頭仰望仍在月邊掛著的星。
看到笑臉,就是祝福嗎?
為何她覺得,這星月似一個諷刺,嘲笑她的遇人不淑。
***
來到承德,安定下來,懷烙忽然有一種不打算再回京的慾望。
她沒住行宮,自己在市坊之中,擇了一所小小的庭院。
庭院每日裡充滿了孩童的笑聲,因為,她收養了許多孤兒。而其中,又以漢人的孩子居多。
自京城到承德這一路,失去了侍衛的保護,卻讓她看到真實的民間。
的確,碧喜說得沒錯,她幻想中的盛世原來只是一個謊言,那些史書上對前明貧陋的記載,用在大清身上,也恰如其分。
她終於可以理解,為什麼那些流匪會熱中於吃人——不是變態,而是被逼。
在寸草不生的荒年,除了人吃人,還能怎樣生存?
她覺得經過此行之後,蛻變成另一個懷烙,從一個無知的公主,化為閱歷無數的深沉女子。
現在的她,不再穿花盤底鞋,不再帶珠環翠繞的冠,甚至沒有綾羅綢緞。她就像一個普通的民間女子,只著布衣,長髮一支簪子別好,輕鬆自在的過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