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他並不想來見她的,只想暗中關照,看能不能在她人生末途幫一些忙,讓她走得更安心,不料今日便接到醫院的病危通知,他不及細想,匆匆奔來。
其實他又能怎麼樣呢?他們之間只是短暫的緣分,他從未想過再與她見面,更想不到見了面該說什麼。
或許,他該感謝她,感謝她曾在他最孤寂的童年,陪伴他度過,或許他可以告訴她,雖然自己總是對她冷淡,但其實很喜歡她。
是的,所有曾照顧過他的保母中,他記憶最深刻的,便是這一位……
病榻上的女人逸出虛弱的呻吟,輕輕一動。
他一凜,俯身仔細看她。她似是醒了,顫著眼睫,費了好大的力氣,才睜開昏花的眼。
一股淡淡的酸澀,驀地在他胸臆漫湧。
「你是……誰?」董小姐強睜著眼,想認出他是誰。
他心一緊。「我是柯牧宇,你曾經是……我的保母。」
「是……你啊。」她用力牽動嘴角,似是想微笑,卻徒勞無功。「你太太……來看過我。」
「是,我知道。」他嗓音瘖啞。「她打擾你了嗎?」
她以抿唇代替搖頭。「我很……高興。」頓了頓。「你……長大了。」
她看著他的眼神,好慈祥,滿蘊懷念之情。
他震撼,一時無語。
「你……快樂嗎?」她目光渙散,看得出來很倦很倦了,卻仍掩不住喜悅,想探問他近況,想知道自己曾經照料過的孩子是否過得好。
柯牧宇暗暗掐握掌心,壓抑滿腔激動。「我很好,我今天過來,是想跟你道謝的。」
她疑問地挑了挑眉角,彷彿問他為何道謝。
他微斂眸,告訴自己有些話如果現在不說,或許再也沒有機會訴諸於口了,他必須勇敢表達對她的戚激。
「我很感謝你,那時候沒有像其他保母那樣過分熱情地照顧我,我其實不喜歡她們那麼無微不至,因為那只會讓我更埋怨自己的母親——為什麼連一個沒有血緣關係的保母都能對我好,我的親生母親卻不能?我不想比較自己的母親跟保母,因為她……畢竟是我母親……」他驀地頓住,嗓音噎在喉頭。
因為她是母親,縱然她一直待他冷漠,從來不曾真正在乎過他,但他還是愛她的,或者該說,他想愛她,若是他能愛自己的母親,就表示他不是個太壞的孩子,他是值得被疼愛的,值得父母的關心。
他只是希望自己也能像其他孩子一樣,被父母寵愛……
柯牧宇咬緊牙,努力在橫梗酸楚的胸口,找到呼吸的空隙。「其他保母都想取代我媽來照顧我,我知道她們都可憐我,但我無法接受,只有你對我很嚴厲,好像根本不關心我。」
「不是……那樣的。」董小姐顫著唇,想解釋。
「你不必解釋,我知道你是故意的。」他黯然低語。「你知道我心裡是怎麼想的,才會那樣對我,你是為了讓我安心,讓我不必在心裡苦苦掙扎,怕自己背叛親生母親。」
「你……真的懂。」她嗓音低微,幾不可聞,但他仍清楚地聽出她的欣慰。
她顫顫地動了動手,他知道她想握住他,主動伸手過去。
兩人手交握,靜靜對視,只是一個眼神,一朵微笑,便訴盡了多少戚慨,多少悲歡。
病房門口,驀地傳來一聲細碎的哽咽。
柯牧宇驚顫地回頭,迎向一張素雅的容顏,那是他的妻子,她眷戀地凝睇他,眼裡噙著淚,唇畔卻淺淺地漾著笑。
那笑,說不出的透明美麗。
第8章
當她母親去世那晚,她哭得肝腸寸斷,他卻告訴她,不必哭得那麼傷心,因為每個人有一天都會離開,就算哭干了眼淚也挽下回。
當時,她以為他在嘲弄她,與他激烈地大吵一架,現在想想,其實那是他笨拙的安慰。
或許他從來不曉得該如何安慰一個人,所以只能分享自己的經驗,因為他習慣了每個人的離開——他的歷任保母,他的親生母親——或許他也曾哭過,最終卻發現所有的悲愴只是徒勞。
他說,他的母親離開台灣時,他沒有哭,也許他真的沒掉淚吧?但不曾哭泣不代表他不心痛,而沒有眼淚的心痛,更令人心碎。
簡藝安閉上眸,悠悠地想像,一個十三、四歲的男孩,在海的這一端,顫抖著握著話筒,期盼能聽到來自海的另一端,母親的聲音。
但傳來的只有嘟嘟的聲響。
嘟——嘟——清冷單調的鈴音,持續地呼號,得不到任何回應。
沒有人接起電話,沒有人願意聽他傾訴思念。
心口緊緊揪扯,她顫著氣息,眼眸與喉腔同時感到極度的酸楚。為何她當時竟會駑鈍到聽不出來他真正的心聲呢?為何她會以為那是惡意的嘲諷?他撥出了求救的鈴響,她的回應卻是無情的嘟嘟聲……
「你都聽見了?」
告別保母后,柯牧宇離開病房,靜悄悄地掩上門,身軀站定嬌妻面前。
簡藝安揚起眼簾,迷濛地望他。他似乎有些困窘,有些狼狽,卻又刻意板著臉,端出倨傲的神情。
「為什麼你媽媽會那樣對你呢?」她啞聲低語,不明白一個母親何以要那般冷待自己的兒子。
「誰知道?」他狀若滿不在乎地聳聳肩。「可能是因為她跟我爸是商業聯姻,本來就沒有任何感情,我爸婚後又不斷外遇,所以她對我這個兒子也沒辦法付出真心的關懷吧?說不定她一看見我,就想起我爸。」深邃的墨潭,隱隱漫湧迷霧。
於是她知道,他不是不在乎,只是假裝。
「走吧!」他忽地不敢看她,逕自邁開步伐,在前方領路。
她走在他身後,凝睇他挺拔孤高的身影,他為人傲慢,我行我素,又總是愛使壞心眼,逗她戲弄她。
他很幼稚,可不知怎地,她卻覺得這樣的他好可愛,當他淘氣地笑著的時候,全世界的陽光都彷彿集中在他身上,燦爛輝煌,教她不禁目眩神迷。
雖然她一再告誡自己,不可以,絕對不可以為他心動,但她,怕是早就無法阻止真、心沈淪……
「牧宇。」她忽地揚聲喚。
「什麼事?」他定住步履。
「你下午有什麼重要的事嗎?」
「怎麼?」他訝異地回首。
「我們蹺班吧!」她淺淺地彎唇,笑意染上星眸,嬌甜可人。「去海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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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光明媚,風和日麗。
柯牧宇駕著車,身旁有嬌妻相伴,在馬路上奔馳,迎向遠方蔚藍無邊的晴空。
而簡藝安坐在他身畔,輕聲哼著歌,悠哉地看窗外飛馳而過的景色。
「你真的可以蹺班嗎?」他笑望她快樂的模樣。「你不是說你們公司最近很忙?」
「是挺忙的。」她點點頭,明眸凝向他,點亮一絲狡賠。「不過你不是也說過嗎?我除了該對老闆講義氣,更應該對我老公講情分。」
「所以你強迫我取消下午的會議,就是為了跟我講情分?」他似嘲非嘲。
「是你自己說是個無聊會議,隨時可以取消的。」她委屈似地扁嘴。「不然我們現在開回去好了。」
「都溜出來了,再掉頭回去也只是白白浪費時間而已。」柯牧宇戲謔地扯唇,分出一隻手拍拍老婆的肩。「乖,既然答應把你牽出來散步,我一定會讓你玩得很開心的。」
「什麼牽出來散步?」她嬌嗔。「你還真把我當成一隻小狗啊?」
「那你快叫『汪汪』啊!」
她鼓起雙頰。
「怎麼不叫?叫兩聲來聽聽,主人才會對你『秀秀』。」
「誰要你『秀秀』啊?」真是超級沒營養的對話!
「乖,別生氣了喔。」他不懷好意地逗她,伸出一根手指,作勢要握她的「小爪」。「來,握握手。」
太可惡了!
她懊惱,猛然拙住他那根調皮的手指,送進嘴裡,貝齒用力一咬。
「天哪∼∼」他假意哀號。「有沒有狂犬病?我看我得先去打針破傷風。」
破傷風個頭!她橫他一眼,繼續啃咬,但終究不捨咬痛他,慢慢放輕了力道。
這不像在咬,簡直是在舔了。
柯牧宇驀地威到搔癢,從手指癢到心頭,一股甜蜜的慾望在體內奔騰,他頓時有些坐立不安,倉促地抽回手。
「痛了吧?」她哼哼兩聲,滿意地瞟他一眼,以為他受到教訓了。
她不會以為這樣就能咬痛人吧?
「是,我痛了,饒了我吧,老婆。」他好笑地配合裝出懺悔樣,滿足她女性的虛榮。
「既然你認錯了,我就勉強原諒你吧!」她還端女王架子呢。
柯牧宇更覺好笑了,瞥望她的目光不知不覺融著幾分寵愛。
「你知道嗎?藝安,當初我爸安排我跟你相親,我本來有點火大。」
「火大?」她眨眨眼,立時恍然。「是因為我媽嗎?」
「嗯。」他點頭。「因為我沒想到他一直記掛著初戀情人,居然還想撮合我跟她的女兒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