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言,陶知行瞬間瞠大眼,瞪向賈立。
賈立沒有半分心虛,沉痛道:「那夜我闖入大人房中,就是想給大人最後一次機會……三年來,我找遍了每一處,卻還是不見名冊。大人,您可知,陳大人一聲令下便能收了您的命,而我苦苦相護,盼的就是您一朝醒悟。」偏偏大人執迷不悟,而他一人之力,又如何去擋住陳大人的千般算計?
陶知行又是一愣。賈立說的是埋骨那夜?難怪大人一點也不驚慌,被吵醒後還能悠閒點燈讀書,原來闖進房裡的不是小偷,而是自家護衛……
……所以,大人身邊最親近的兩人,竟都是監視他的人?而他也真能與之共處,三年相安無事?
「你以為殺了日陽,大人就會乖乖就範?賈護衛心思,真讓人摸不透。」發話的是魏鷹語。賈立為陳大人效命,而他是錢大人的人,雖然彼此立場不同,但至少他曾敬重過賈立是條漢子;如今只覺他與陳大人底下的殺手、密探無異,只懂從命,黑白不分。
「魏師爺抬舉了。」他又何嘗想走到這一步,要怪,就怪大人不交出名冊。面對那嘲諷,賈立冷哼回道:「日陽並非我所殺。」
也是。他又何需髒了自己的手?這種骯髒事,自有他人去做。魏鷹語睨他的眼已透出鄙夷。
「大人,賈立能為您爭取的,只剩最後這一件事。」賈立已不再理會魏鷹語,忍了他三年,如今攤牌,根本無需將此人放在眼中。他來到大人面前,一字字說道:「若您現在交出名冊,賈立即刻快馬回京為您求情。如此一來,日陽姑娘的屍身便能交還給您,您也能回京了。大人,陳大人到現在還未放棄,只要您歸還名冊,回到他身邊,一切就如從前不變。」
現在回想,還如昨日的事。賈立剛到江府時,小他一歲,少了點耐性,坐不住,無法陪他讀書,劈柴挑水倒是在行;他沒有其他兄弟,所以雖以主僕相稱,心中早將他視為親人。江蘭舟羨慕過陶家手足羈絆,或多或少,是因心中總想著若有一日能與賈立恢復最初的兄弟之情,未嘗不是好事。
望著他被蒙蔽的雙眼,江蘭舟不得不服輸;心靈相通與否,與共度多少光陰、共同見過多少風景無關。很多時候他不願承認,但與一同長大的賈立相比,錢大人派來監視自己的鷹語還比較對得上話。
分明想走不同路的兩人,何苦彼此拉扯,就此斷了吧。
江蘭舟最後再看他一眼,說道:「三年前你暗中通報,今日又是暗中通報,也虧你不覺辛苦。往後不必暗中來去,過午後你回京回了陳大人,就說江某想法三年沒變,他可以想想是該將所有在外的密探都滅了口,還是將我滅了口。」
賈立瞪著他,魏鷹語與陶知行也瞪著他。
許久不聞他回話,江蘭舟雙眼不離,冷聲道:「若他派你來殺我,我保證不躲不閃。」
事情發生得令人有些措手不及。
日陽姑娘死了,他們在惠堂中驗屍,接著賈立是內奸一事浮上檯面,還不及反應,大人已叫上魏師爺與她上路,到齊玉縣會審。陶知行十分混亂,但她只能默默跟在大人身後。
大人會帶她一同到齊玉縣,是因她是個仵作,而且他信任她,陶知行感覺得出來。面對紅粉知己的逝去與護衛的背叛,她沒有一處幫得上忙,所以她必須默默跟著,做該做的……說到底,這不就是仵作一貫的功用嗎?
一開始她根本就不應該對一個活人起好奇心,回頭再怨又有何用。
陶知行大步大步地走著,前頭兩人真的走得太快了,腿又長,她跟得辛苦。
江蘭舟在前,右方是鷹語,左方應該跟上的陶知行落在了後頭,他察覺到回頭找人時,只見山腰上一個人影滿頭大汗,緊咬牙關,努力縮短距離。「在涼亭歇會吧。」他對鷹語說道,接著逕自入了路邊涼亭坐下。
他們三人一早離了福平,眼下天色尚早,就是天邊吹來了幾片烏雲,就怕晚些要落雨了。待陶知行來到涼亭時,魏師爺正對大人說道:
「大人為何要對賈立那麼說呢?」
「怎麼說?」他們正在深山之中,亭外一片秋意,分明顏色相仿,但少了血味,彷彿真能沖淡印在了眼底的血泊。江蘭舟示意陶知行入內,替他倒了杯水。
魏鷹語搖搖頭,不覺大人記性有差到昨兒說的話今日已忘。「說您要將名冊交與錢大人。」
「我什麼時候說過要將名冊交給錢大人?」他挑眉反問。
「……大人不是說您的想法三年沒變?」一楞,魏鷹語問著。
「不想同流合污的想法三年沒變。」江蘭舟苦笑道:「不是跟你說過很多次了,我沒有名冊。名冊在三年前就丟失了,我派出去的人被殺,依他的個性,不是在出事前把名冊燒了,要不就是把名冊吃了。」
……大人還有心情說笑?陶知行啜了口水,悄悄望著他揚得有些勉強的嘴角。「大人這麼說,魏師爺哪裡肯信?」連她都開始覺得,若大人把名冊拿出來,隨便交給誰,或許事情都會簡單點。
話一出口,江蘭舟與魏鷹語不約而同地睨向他。
第8章(2)
沉默半晌,江蘭舟瞅向一棵小樹上的紅葉,淡道:「鷹語,你信與不信,並非我能控制。可一本連存在與否都不知道的名冊,連連害了幾條人命,你可以數數。」
那話並不是對她說的,卻字字敲進陶知行心中。
她對檢驗投入,但她並不是期待著有驗不完的屍;因為瞭解一個人的死,往往伴隨著有人心碎,有人生不如死。然她消極地想著自己無力阻止悲劇,所以只管驗屍就好,不再去深思其它。
陶知行沒有去想過,冷漠看待事情的態度,又何嘗不是助長了悲劇的發生?如同那晚她分明見到府中有小偷闖入,卻裝作沒看見。她只顧自己;她驗屍是為自己,她找尋證據是為自己,她的所作所為全都是為了自己。
……可能,大哥會讓她離開日江,跟在大人身邊,並不單單是想還人情,也不單單是想將她這麻煩鬼支開;在大哥心裡,想必認為若她能成為大人的助力,就算只是一點點也好,或許有機會讓她的自私自利,對這世上的某一人、某一事有些助益。
大人他……正因瞭解一本名冊牽連太廣,所以無法冷漠,無法草率交出。
那麼或許,大人是認真的。當他說若賈立回頭殺他,他當不躲閃,是認真的……可能就算不是賈立殺他,他也不會逃開,因為他死了,名冊的存在就永遠消失了——
「知行。」
頭上傳來大人的叫喚,陶知行才驚覺自己一身冷汗。
鷹語走在前,江蘭舟見陶知行沒跟上,便喚了她,心想也許她是太累了,安撫道:「福平與齊玉雖離得近,也得走上兩日。日落前我等得走到兩縣交界的驛店,否則露宿荒郊野外……不太方便。所以再撐著點吧。」
尚有些心神不寧,陶知行瞅著他的眼,最終只是點了點頭,起身跟上兩人。
山路持續著,沒走多久天漸灰,落起雨來。
三人撐傘而行,腳下踩著泥濘,舉步維艱。陶知行有些心不在焉,一個不注意腳下一滑,差點跌倒;她扶著一旁樹幹直起身,再往前看時,雨勢已大到看不見前方人影。
一急,她連忙拉了拉背上跌歪的包袱,趕緊往前,怎知才走一步,前方即傳來魏師爺的大吼:
「大人!」
陶知行心下一驚,拋了傘奔去,斗大雨水濺入眼,她慌忙抹開,又跑幾步,首先見到魏師爺跌坐在地,右臂帶著傷,鮮血染上了月牙白的衫子。
大人呢?
她慌亂找著,才在不遠處見到大人撐傘立著。他所看之處正是一名黑衣人,手中彎刀高舉,直奔而來。陶知行倒抽了口氣,只因見他是當真不閃不躲,面上表情亦是沒驚沒怕。
江蘭舟定定看著那名殺手向自己衝來。敢挑釁兩個朝中握有強大權勢的人物,他不是沒有預想過會有這麼一天,一開始的打算是不要臉地求饒,只因他深信人活著才能成事;可當他看見那把刀揮砍而來,忽然不想躲了。
躲有何用?
他不識武,躲得了第一刀,躲得開第二刀嗎?
不如從容些。
曾想過他的最後一刻要在日陽房中,因為知道日陽動過殺機,他也確實欠她一條命,所以心甘情願看著她房中的山水剪紙赴死。眼下倒也是有山有水,沒什麼好抱怨的。
眨眼,再睜開時,一個大包袱飛出,黑衣人分心揮刀去砍。
擋到了他身前的是陶知行,用包袱布料纏住彎刀,搶奪間,刀飛了出去,包袱也碎得散一地。黑衣人飛身接刀,暫時拉開了距離。
「大人,快走!」陶知行回身吼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