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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頁     岳靖

  「這雨怎麼說下就下……」

  「是啊,這下連我們都得換衣服了……」

  男人說話的聲音雜混在落雨裡。

  浙浙瀝瀝、嚌嚌嘈嘈,節奏紛亂,她的心怦怦狂跳。

  他說:「他們來了。」

  她反射地抬眸。他同她一個處境,在雨幕裡,濕透了……她臉蛋發熱,眼神怯逃地挪閃。

  「哎呀!怎麼誰也沒躲過這場雨!」葛維鐸大叫著,跑上甲板,眨眼辨識雨中人影。

  松亞傑驚訝喊道:「映藍!我以為你進船艙了——」

  溫映藍顫了一下,旋身,速往船艙入口跑。

  「搞什麼?霞躍!雨這麼大,你不把儀器移進船艙裡修,在這兒淋,是嫌壞得不夠徹底嗎?」葛維鐸罵著。

  「葛哥,這些儀器本就是水中用的,淋不壞。」景霞躍昂高嗓調,視線隱隱緊追沒入主艙門的柔麗纖影。

  「映藍和你在這兒聊天聊到沒躲開雨……」雨中,松亞傑的聲音聽起來像在怪他。

  景霞躍撥撥濕亂的發,唇角噙著習慣性的諷刺笑容。「是啊,她的心很大……對什麼都好奇,看我拆修儀器,看出興趣來,忘了還要去找荷庭——」

  「映藍就是這樣。」松亞傑哈哈笑著截斷他,轉向艙門去,一面還說:「葛長官,我們換好衣服,再重聚——」

  「行。」葛維鐸答道,往接駁梯走,頓了一下腳步,回頭命令景霞躍。「你也回母船換個衣服。這儀器是出借給溫老師的,等會兒叫幾個人搬進船艙,你再過來修。」

  景霞躍頷首。「好。」晚點兒,他會走進這艘考古船核心深處。

  臥室門關緊了,接著鎖牢,溫映藍背過身,抵著門板,垂首喘息著,身上的雨水往地毯滴溜,水珠連成水痕彎繞著一串玉簪花。她徐緩蹲下,抹開水痕,越抹越無法消失,依稀,還嗅著濃郁撲鼻的香氣。她搖晃一下頭,抬眸望窗,這場雨實在太大,把一種危險感覺帶進她腦海。怎麼辦?那些不需要這麼多水的仙人掌科植物,會不會死?她有些憂愁,將臉龐埋進手心,雨水自她指縫滲漏。

  滴滴答答、滴滴答答,這場雨劇烈而溫存地打響她小小的艙窗。

  「映藍——」門外起居間傳來松亞傑的叫喚。「你在換衣服嗎?」探詢語氣趨近了。

  「嗯。」溫映藍微聲輕應,美顏沒抬,嗓音在雙掌悶回。

  「你聽起來有鼻音……」一道門阻礙不了松亞傑的敏銳,他說:「老師他們吃飯沒那麼快,你安心泡個熱水澡,我等你。葛長官那邊,我會請他自行先過去——」

  「亞傑……」溫映藍搖搖頭,語氣細弱。「我頭有點痛,想睡一下,你和葛先生過去,不用等我。」

  門外安靜著,無回應,松亞傑可能沒聽見她虛無飄渺的嗓音,畢竟不是人人都與景霞躍一樣——聽力眼力出奇好——能像魚鷹看見水底巖縫中的魚,將她看得一清二楚,每一根睫毛的曲度、每一片指甲的亮度、每一寸肌膚的色澤,她知道他看透她了,當然也聽透她了……

  「映藍,我知道了。」松亞傑在門上敲兩聲,道:「你好好休息,別感冒。」

  腳步聲遠去,艙門幽響交替而來。溫映藍抬起臉龐,反手抓著門把,慢慢站立,脫掉衣物和鞋子,光裸裸,躺入床被裡。雨水的氣味全給帶進被窩了,她在發抖,不是因為冷。這地方一點兒也不冷,天天像艷夏,偶來一場午後驟雨,水氣也如同吸飽陽光,暖膩膩。當地人很少撐傘,他們享受烈日和暴雨,在港口鬧區買賣各式各樣熱帶水果,霸王梨做的冰淇淋,嘗起來甜滋滋地,淋了萊姆汁的鮮木瓜,味道絕妙,她喜歡喝石榴汁,石榴是世上最古老的水果之一,據說神話裡一個仙女吃了地府石榴,一年中有部分時間非得待在冥國,石榴知道這事,自責害了仙女,悲痛到心臟爆裂。

  這石榴真是多情的水果……心很大嗎——

  她想起景霞躍說的話,雙手壓貼胸口,怦怦、怦怦的狂亂心跳仍沒平定。有一天,她是不是也會像石榴那樣爆裂?可她不因悲痛,而因興奮。

  舔舔唇,濃烈、複雜的氣味還在。他的吻,有石榴汁的氣味。她的身體不受控制,在他吻她、扯掉她頸後的比基尼繫帶時,安之若素地沈溺其中。她怪這場動情激素的雨,怪他們穿著一樣的T恤,一樣的棉質料,一樣被雨水洗刷得透明透徹。所以,她也看見了、看透了,看透他起伏的胸肌、腹肌,隔著一層薄膜——比他晌午在海灘赤裸上身,更讓人有墮落遐想。

  不可以!她怎麼可以這樣!她要去見荷庭!

  溫映藍掀被跳下床,衝進盥洗間、衣物間,匆匆理好服儀,離開臥房,踏出起居間艙門外。

  搭上Blue  Compass公務車,她就後悔了。

  「抱歉,映藍——」葛維鐸坐在駕駛座,對著後車廂的美人兒說:「委屈你坐這麵包車——」

  「葛哥,何必這麼說,」副駕駛座的悠哉男人,正是溫映藍想迴避的景霞躍。他說:「雨這麼大,你若讓女士坐那輛無篷吉普車,更是失禮。」又是「女士」、又是「禮」!他還真敢講!恍若甲板上的事沒發生過,或早遭這場大雨統統衝進海裡去。

  「是啊,葛長官,霞躍說得沒錯……」後座乘客之一——松亞傑也附和。溫映藍移回瞪著前座椅背的視線,對上松亞傑。他笑了笑,說:「況且,那輛吉普車有熄火的老毛病……」

  溫映藍沒告訴他,那個毛病已被景霞躍修好了。他真心地又道:「映藍和我很感謝Blue  Compass提供搭乘。」

  「這樣啊……」葛維鐸低喃,看了看後視鏡。

  「謝謝你,葛先生。」溫映藍微點一下頭,眼眸往窗外流轉,不經意瞥著後視鏡裡男人的臉——只有眼罩的部分,一小角而已——以為他看不到,她挪開眼,卻見他臉龐往後偏側,斜挑的唇角露在前座椅背擋不著的間隙中。

  擺明故意教人看清他偉大的存在——這酸腐的勝利者心態!溫映藍別開臉,轉頭的動作太過,發綹甩在松亞傑臉上。松亞傑低呼一聲,臉邊浮現紅痕,探出手要抓她不乖的發,還沒抓著,前座伸來一隻手,橫擱在他與溫映藍之間。

  「把頭髮綁起來。」男人大掌上有條髮帶。

  溫映藍睫毛顫了顫,曖昧的光線,使她辨識不出男人大掌上的髮帶是什麼顏色……不,再眨眨眼,她清楚那是一條岔尾紅色髮帶,手巧一點可讓它在發上綻放漂亮花朵——

  溫映藍猛然拿起髮帶。可惡的傢伙偷她車上東西!

  「你真周到,霞躍——」松亞傑抹著被甩痛的臉頰,一掌朝前拍拍景霞躍。「謝了。」

  景霞躍淡扯嘴角。「荷庭應該不喜歡女人披頭散髮像瘋婆子——」

  「你說誰瘋婆子?」這一怒問破除她亟欲迴避的心防,美眸狠狠嗔睨他,纖指快速地將長髮編成一條硬辮子。

  景霞躍微笑,看著她髮辮末端的紅花斜開在她左胸前。「你很迷人。」他說了句,回身端坐。

  溫映藍愣了許久,回神,瞅見重現後視鏡邊角的眼罩,隨即垂眸,把視線調往窗外。

  雨很大,有越下越大的趨勢。開始塞車了。一進入市集,車速明顯慢下來。街景像一幅幅印象派畫作,裱在窗框中。仔細聽瞧,才能看出人影晃動、聽出雨聲中的叫賣。賣花少年戴著遮雨帽,手提竹籃,在龜行車陣中哼歌兜售鮮花。

  有人搖下車窗,召喚那少年。「今天什麼花?」

  「月下香,您喜歡的,先生。」賣花少年熟腔熟調,發出對比陰霾雨天的清亮嗓音。

  「全給我。」接著是花香充盈,好似把整個春天搬進車內。

  「你想帶這一籃花進餐宴?」葛維鐸目光懷疑地看著景霞躍。

  「總不能空手讓溫老師請。」景霞躍付錢給賣花少年。少年開心道謝,提早收工。

  「溫老師臨時通知你一起過去,大概是要謝謝你前幾天熬夜修好光譜儀,我想,他不會在意你空手——哈啾——」葛維鐸打了個噴嚏,中斷嗓音,揉揉鼻子,忘了要說什麼,只見雨刷掃過,前方車影拉遠。

  賣花少年帶來的好運——交通順暢了!好吧,可以稍微忍受一下車裡過濃的花香。

  葛維鐸換檔踩油門,加速往前駛,繞過街頭那一排雨天生意暴漲的算命攤,開上兩側有仙人掌科植物和聖母像的大道,猶若得到背荊棘十字架發願該得的神助保佑,雨小了,陽光在雲層中等待時機。

  只要再幾分鐘,再幾分鐘就會到達荷庭所在的海岸餐廳。葛維鐸的開車技術與他的潛水技術同等好,幾乎可說是本能,走這麼通暢的大道,一定很快!溫映藍瞇著眼,額頭貼靠玻璃窗。花香弄得她想睡,她從來不暈車的,他一定是故意的——裝好人讓賣花少年不用冒雨冒險兜售,實情是要她像吸嗎啡,舒服地醉軟在自己喜歡的花香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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