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連吭都不吭聲。
春兒歎息,握帚的手挪回自個兒胸前,一對黑白分明的大大眼眸凝啾他,兩人之間沉默許久,他沒回頭,她沒離開,就這般佇著。
一灶香時間過去,兩灶香時間過去……
「聞人公子,求求你了……」春兒再囁嚅,嗓音小小的。
聞人滄浪俊雅卻冰冷的臉上沒有半分軟化。
「聞人公子……」她像是和他槓上,說不走,就不走,只是一聲又一聲喊他。
有空閒賴在這兒煩他,不會去找其它當鋪人手幫她忙嗎?
聞人滄浪淡觀池上大鳥盤旋,再俯衝入水覓食的景象。
「聞人公子……」
夠了沒呀?就不能放他一個人安安靜靜看鳥吃魚嗎?
「聞人公子……」
春兒彷彿槓上他,眸裡堆積淚光,即便他沒望向她,亦被她冀望的眼神給射穿。他動也不動,不知過了多久,但至少久到他認為她早該識相地遠遠離開,去尋找別人相助,他看膩了池景,起身!喝!
她還在!
她仍是凝著淚光,握住竹帚,雙手輕顫,等待他頷首幫忙!
好了好了好了!他幫她!幫她總行了吧!幫完就可以離他遠一點了吧?
「去取把長劍給我。」他抹臉,突地說道。
「咦?」她不解其意。
「長、劍。」他冷淡重複,她雖然仍是不懂,依舊乖乖聽從他的話,跑一趟庫房為他取劍。
庫房裡什麼都有,光是劍類便有百來把,她東挑西選,取了一柄削鐵如泥的絕世好劍,躂躂奔回他身邊,恭恭敬敬將劍遞上。
聞人滄浪接過長劍,搪搪它的重量。這名婢女眼光不錯,挑了一柄相當不錯的命懸。
「聞人公子,您是要練劍嗎?同樣都是流汗之事,您不能發發慈悲,幫我掃掃地嗎?」春兒眸裡閃動水光。聞人滄浪不瞧她半眼,帶劍起身,池畔微風拂動銜金黑袍,以及他一頭黑綢般長髮,他與春兒錯身而過,步伐既穩又輕,猶似一陣風兒,一轉眼便走到廊前,長劍出鞘,劍身閃動銳利鋒芒,更勝耀眼日光,逼得人無法直視,聞人滄浪腕動劍動,順長身軀跨開一步,雙臂似鷹展翅欲飛,朝兩側伸張,劍鋒劃破無形氛圍,形成氣漩,以他為中心,劍芒揮送,氣漩跟著咻地竄出,只見廊道上的落葉開始被劍漩捲入,隨著漩渦轉移而乖乖攏聚成一堆。
他臉上連半顆汗也沒流,輕輕鬆鬆就將長廊清掃乾淨。
長劍入鞘,拋回給她,聞人滄浪旋身步回亭內,不再理她。
他已經如她所願地幫她把長廊處置得一塵不染,可以滾遠點,別來吵他安靜了吧?
「您好棒哦!三兩下就清潔溜溜吶!好棒好棒!若不是您出手,我可能要掃上好一陣子!謝謝您!謝謝您!」春兒神色誇張地讚揚著他,雙手鼓掌,容顏上堆滿甜佞的燦爛光芒,彷彿將他視為神人崇拜。
「你可以走了吧?」聞人滄浪在趕人。
「不知道您是否願意也順便幫我整理一下園圃?那些雜草生得太長了些。」她好似聽不懂他的語意,笑容可掬地將長劍遞回他面前。
聞人滄浪瞪著她。她並不是一個艷麗型的姑娘,身在嚴家當鋪,上有絕美驚人的嚴盡歡,下有環肥燕瘦的各式俏人兒,春兒姿色算是中等,不至於平凡無奇?但也絕對構不著大美人,只是她那雙眼,很活,鑲滿無數燦亮星光,她的瞳色很黑,像極了夜空,唇兒彎彎,色澤鮮艷,五官中,最醒目的便屬眼與唇。
她被他瞪著,卻沒有退縮,依舊輕揚笑靨,不知是單純天真,抑或是精明狡黠。
他鮮少遇過敢與他互視良久的女人,除了天魔教小妖女外,還有一位叫嚴盡歡,第三個,便是春兒了。
「聞人公子,就再幫我一回,好嗎?」她雙手合十,嗓軟,身更軟。
不好。
少把他當僕役喚過來又喚過去!
他聞人滄浪這輩子從不聽別人的命令行事!
他一直高高在上!
他一直傲視群雄!
他一直享受著眾人唯唯諾諾的崇拜與懼意!
他一直是個皇者,武中之皇。
「要再短一點哦,還有,別削到左手邊的花,那是小當家最愛的牡丹呢。」
他一直狂傲得沒人膽敢叫他去做事!所以!所以說,為什麼他現在會任由春兒下達命令,要他除雜草、清水井,更把他的劍氣當成竹帚,領著他,掃過一園子一園子的飄飄落葉?
這女人很明白如何操弄人,她先是用請托央求的軟軟口吻,接著便是打死不走的纏功,好似弄懂他的脾性-他為了盡快打發她,會繃緊冰顏,用最迅速的方式達成她的要求,然後瞪著要她滾-最後再灌人迷湯,猛誇他好棒、武藝好強云云之類膨脹男人的得意,他竟然就跟著昏了頭?
是小妖女下的迷藥還沒有消退乾淨嗎?
或是小妖女對他使的毒藥未解,侵襲掉他的理智,才會讓他反常做著這些下人工作劉
不然他無法解釋,為何自己會成為春兒叫過來又喚過去的僕役,理所當然分攤她丟來的雜務,做完之後再接受她滔滔不絕的褒揚及誇耀?
他不只一次告訴自己,絕對沒有下一回!別想他會再勞動自己武藝高強的尊貴雙臂,就為了把落葉掃進竹簍裡!
下一回,她纏著他,拜託他替她打水,盛滿一缸子,供嚴盡歡淨身沐浴。別想他下下一回還會出手相助!下下一回,她求著他,要他幫她將數十個裝有厚重冬衣的大木箱,從東廂搬到西廂。別想他下下下一回還會理她!
下下下一回,她跟著他,請求他用高超劍術幫忙她削好幾斤蘿蔔!
別想他下下下下一回還……
等聞人滄浪驚覺過來時,他已經變成當鋪人人口中的「新僕役」,甚至有幾個大老粗敢拍拍他肩,一副與他哥倆好的模樣,同他說:今天工作辛苦啦,兄弟!
他在不知不覺中,被春兒訓練成一個下人!
這是聞人滄浪在被當入嚴家當鋪第十二天後,猛然發現的事實。
「春兒呀,春兒!」嚴盡歡午憩方醒,身子傭懶偎在枕上,枕畔上還殘存有另一道熱呼呼的氣息,她把臉兒貼埋在微凹的那處枕面,喊著貼身侍女的名字。
「小當家,我是小紗。」小紗在門外應答:「你要洗臉梳頭了嗎?」
「進來。」嚴盡歡允許小紗踏進閨房,她眸子合著,嘴上問道:「春兒人呢?」
小紗手腳利落地擺妥溫水盆子,打濕巾子,擰乾,恭敬遞上,也沒忘了回答嚴盡歡的問題:「春兒姊呀……方才看見她拎著竹帚,去找聞人公子。」
嚴盡歡挑眉,美眸微微瞇開,小紗攙扶她坐起身,為她拭淨臉頰、頸子及柔萸。
「春兒最近是怎麼了?待在我身邊是不用去做閒雜事,她何必搶著做?我可不記得春兒這般勤快。」嚴盡歡坐在銅鏡前,小紗開始為她梳順黑墨長髮。
「春兒姊好像很喜歡去找聞人公子,八成是動了芳心吧。」小紗輕笑道。她雖然也會看著聞人滄浪而臉紅,但她沒有勇氣賴在聞人滄浪身邊,他的態度太冷淡,會凍死人,她寧可遠觀他,也不願意太靠近而幻滅。
目空一切的男人,遠遠看,賞心悅目,一旦靠過去,就會發覺他的自大和難以溝通,她情願找個溫柔和善的男人來愛。
「那一個聞人滄浪?」嚴盡歡從銅鏡中覦向小紗。
「是呀,鋪子裡大概只剩春兒姊敢去要他掃地除草,他這些天,跟著春兒姊一塊兒做了許多事呢。」雖然臉一向很臭、很冷、很沒耐心,卻跟隨春兒在園子裡忙碌。眾人本來都很擔心他會在盛怒之下對春兒不利,然而看呀看、瞧呀瞧,反倒他像是被春兒給捏在手裡的泥,要他扁就扁,要他圓就圓。
「我可沒看過春兒這副模樣呢。春兒向來很獨善其身,懶得理睬其它人,更別說是主動搶工作做。」掃地?除草?她嚴盡歡最貼身的侍女,幹嘛去做呀?她唯一該做的就是伺候好主人,為主人端湯送茶,以及適時適地拍拍主人馬屁就夠。
「所以大伙才說,春兒姊喜歡上聞人公子,假藉做事名義,要與聞人公子獨處呢。」
「春兒跟在我身邊很久,我倒忘了她也屆婚配年紀,我沒聽過她向我提及這些事兒。」嚴盡歡與春兒從小到大幾乎天天待在一塊兒,說是主僕,倒更像姊妹,春兒是懂事伶俐的姊姊,嚴盡歡是任性驕恣的麻煩妹妹,春兒能在她身邊待滿十數年,正因為兩人南轅北轍的性格互補。
「女孩子家總是會害羞的嘛。」小紗手裡動作伶俐,邊笑道。
「那個聞人滄浪對春兒的態度呢?」嚴盡歡又問。
「好像很討厭春兒姊纏他,但又總會把春兒姊央托的事一件件做好,然後繃著臉,接受春兒姊灌他迷湯的褒獎呢。」小紗稟報連日來自己親眼所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