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覺得外頭的世界好寬闊哦,遇上好多好多人,當然不是每個人都好,但……我不討厭他們耶,我要走時,他們還送我東西,要我改天回去再陪他們一塊兒玩、一塊兒喝酒……」玉簪說著說著,又笑又哭,臉上神色精采豐富。
「我最慘了啦,為了捉那頭熊,我睡在山裡半個多月,被蚊蟲咬得滿頭滿臉,它好像在戲耍我一樣,一下出現在我面前晃,一下又逃得飛快,可惡的大熊-害我……和它培養出感覺來……」菊此時只擔心黑熊被毒昏過去之後,是否會有生命危險。
「嗚……嗚……嗚……」愛哭的貴華,含糊嗚咽了什麼,只有她自己聽得懂。
「敬,下輩子!」芳心執杯,舉至半空,淚花朦朧,與情人遙遙相望。
「敬,聞人滄浪!」夢舉杯相碰,糠得清脆好聽。誰呀?在場眾人都不認識的人名,但誰也沒去問夢。
「敬,女大夫!」苑東頭一次放聲吼叫出來,好痛快!
「敬,客來賭場!」玉簪想要喚得很大聲很大聲,最好大聲到能讓遠方的那幫豪爽兄弟都能聽見。
「敬,大黑熊!」菊操杯跟上。
「敬,嗚……」貴華到最後,仍是說得混亂。
幾個姑娘,幾隻酒杯,輕輕互擊,再各自收回,抵向檀口,幾人動作完全一致。
眾教徒何時曾見過哪一次的驗收大會是這般收尾?不由得一個個瞠目結舌。
距離上一任聖女選出時日莫約是十五年前,當時賜死的十名姑娘,哭得肝腸寸,有人不服、有人怕死、有人想逃,最後由幾位壯漢架住硬灌毒酒,場面教人見之不忍,姑娘們扭曲的臉孔,充滿憤恨與不甘,雖然為天魔教獻上生命是光榮之事,一旦面臨了死亡,說心甘情願未免太強人所難!
但,把毒酒喝得如此爽快,彷彿接下來她們各會喊出一句「再來一杯!」的詭譎氛圍,連聖女登上香檀寶座這等大事,也不及幾個丫頭豪邁乾杯的氣勢來得教人為之喝采。
「怎麼這般辣呀?」夢吐舌,猛晃小手對著它揚風。毒酒色澤粉若櫻瓣,哪知味道又刺又辣又燙喉,險些害這幾個一口灌下的姑娘嗆到,果然好看的東西不一定好喝吶。「要是能配串冰糖葫蘆,還不會這麼難下嚥……」
「冰糖葫蘆?那是什麼?」芳心也嗆得直咳嗽,好不容易才順氣。
「我知道,我見過!」玉簪搶白,在客來賭場外頭,總有人扛著它們在叫賣,不過她太專注於賭桌上,倒不曾嘗過。
「它是很美味的東西哦!一根竹籤上,串了六七顆醃李子,再滾進熱融的糖水裡,李子外層包上的糖,冷卻之後,會變得晶瑩剔透的糖衣,又甜又脆,配合裡頭醃李子的酸,滋味又矛盾又特殊,好吃極了呢!」
光聽見醃李子,大家口腔自動自發泛出唾液,再聽見剔透糖衣,嘴裡又是一陣甜,方才毒酒的難嚥,彷彿也被醃李子和糖的滋味給化去。
「一顆一顆,紅通通、圓滾滾的,那紅,像極了胭脂……」
也像極了此時昏厥倒下的苑東,白紫唇畔溢出的一抹血紅。
緊接著,貴華也嘔出一口血,失去意識,下一個輪到玉簪……
夢還在說著,身旁芳心砰的一聲倒臥在地,也沒能打斷她:「我最愛第一口咬下它,醃李子破開,裡頭酸甜汁液冒出來,碎掉的糖衣混著一塊兒,在舌尖上跳舞,酸得教人皺眉,又甜得教人著迷……」貝白的牙關,染上腥紅,連同一開一合的唇瓣,也被抹得透紅,那是從喉間深處反嘔出來的血絲,它們害得她口齒開始不清不楚,阻礙她的伶牙俐嘴,越冒越多、越冒越凶,大量濡濕她身上那襲白色教袍,她不死心,硬是要將話說完:「可是……有個討厭的人……每次都在我膜拜、膜拜……最後一顆糖……葫蘆時,就會恰恰好跑出來……踩扁我的糖葫蘆……他還……欠我好……好幾顆糖葫……」最末幾字,只剩氣音,微弱得不及她喘息聲來得大,平時輕易就能脫口的言語,此時此刻困難無比,就連呼吸,都短而急促。
她無力仰倒在白玉瓦上,唇瓣仍一開一蠕地說著話,離開口中的,不是聲音,而是蜿蜓的血泉,她開始覺得冷了……雙手雙腳都凍僵了,變成不是自己的,她無法握拳或蹬腳什麼的……
好冷,她想磨搓手掌,想用暖暖氣息呵煨它……
好疼,全身無一不疼,像在火裡燒一般,極痛,卻又冰冷……
好吵,耳邊嗡嗡作響,許許多多的聲音,混亂圍繞,是那頭大黑熊又跑回廳堂裡大鬧了嗎?為何她聽見每個人都在尖叫、每個人都抱頭鼠竄?
她想仔細聽,但力不從心,她僅存的力量都耗費在呼吸上,每一口,都教她冷汗涔涔,被滲出血水所濕濡的雙眼,捕捉到她在這人世間的最後一眼光景。兩根巨大白玉鳳柱,被人一掌擊碎,一隻展翅大鷹凜冽飛馳,鷹翼上有著金亮的紋路,急促地、狂亂地,斂翅,降落她身邊。出血的雙耳,聽見最末一聲叫囂,憤怒、慌張與恐懼並存的咆哮-「夢!」
在她身邊的,並不是鷹。那是聞人滄浪,尋她尋得幾近瘋癲的聞人滄浪。從嚴家當鋪聽見公孫謙道出關於天魔教聖女考驗一事後,他心急如焚地動身開始找她,區區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天魔教,豈能難得倒他!
他真的被難倒了。
江湖之中,問不出任何關於天魔教的詳細事跡,天魔教並未深入武林各派,他們雖稱為「教」,目的卻不為成為人人崇敬懼怕的江湖大派,他們沉迷於侍奉自身塑造的神「天之魔尊」,故步自封地研究煉毒,連他們的根據地也被訛傳在遙遠西方國度,夢在他身邊的那段時日,不曾留下蛛絲馬跡,她的一切,他所知曉的竟是如此貧瘠!
他被江湖萬事通的錯誤消息導向西方,沿途邊問邊找,急得坐立難安,每每腦海中迴盪起公孫謙的話,他險些就要氣血攻心,走火入魔……賜死,一個不留,以免復息。
絕不!他絕不讓她遭遇那般情況,誰敢動她,他聞人滄浪便將誰砍為粉!
數不出多少夜裡,他夢見她渾身浴血而驚醒,發出痛苦呻吟地以掌捂臉,另一隻手,掄成硬拳,懲罰自己一般地握出一手血濕。
可是那樣一來我會死耶……
不!我不會讓你死!
聞人滄浪不只一回在心中立誓。
我不會讓你死!
我可以原諒你種種戲耍及頑皮,但我不會原諒你以死離開我!
夢……
聞人滄浪加快尋人步伐,卻不得不感到挫敗,他一路走來,天魔教的所在地仍是毫無頭緒!他只是茫然往西方走,在尋找夢,尋找著他的夢……
就在此時,他在一處小小市集裡,遇見一個年輕姑娘與她的夫婿,一切才終於明朗。
那位姑娘名喚凌霜,正是天魔教聖女備選之一,她本想在鄰西的城鎮尋找一東西,卻沒料到遇見了教她傾心相隨的男人,她為他,甘願背棄天魔教的一切,什麼聖女什麼考驗,她都不奢求,只求與情人終生廝守,即便一輩子都必須過起躲躲藏藏的恐懼生活,她亦無怨無悔。她得知聞人滄浪在找尋「夢」-那位與她自小一塊兒長大的活潑姑娘,總是霜姊長霜姊短地甜甜喊著她的夢!這個男人,雙眼腥紅,眸裡填滿了渴望、擔憂、急躁,以及瘋狂,她看見一個瀕臨極限的孤傲男子,為再見夢一眼。
凌霜告訴他:你一路走來的路線,完全不對,天魔教並不在這方向。
凌霜宛如汪洋中一根浮木,被聞人滄浪雙手緊緊鉗制,問出天魔教的正確所在地,然後,他開始不吃不喝不睡,不將時間浪費在小事上頭,盡全力在折返奔馳,盡快補回錯行的百里路程。
遲了,他仍是遲了!
她在他的懷裡,沒了氣息,嘴、眼、鼻不斷不斷不斷汨出鮮血,紅色眼淚,將巴掌大的臉蛋濡得妖艷恐怖,血珠子,再沿著頰弧,一滴、一滴、一滴,淌落他的掌心,燙得他抽檣,又凍得他發顫……
「夢……」聞人滄浪拍打她臉,啞聲喚她,她沒有動靜,臉色除了慘白,更摻雜一絲暗青,她軟軟靠在他懷裡,像尊被剪斷絲線的傀儡娃娃,這樣的依偎,不帶任何溫暖親暱,只讓人覺得絕望。
聞人滄浪眸光越發冰冷,極黑的眼瞳染上玉柱雕鳳的夜明珠寒光而變得凝霜般銀冰色,在眾人抽息聲中,他疾如奔雷,眨眼之間來到天魔教教主寶座前,以血污的大掌扣緊天魔教教主咽喉,五爪收緊,寒聲道:「解藥!」他的逼迫,伴隨著指節下捏緊頸骨的咯咯聲。
「沒……沒……」教主蒼老威嚴的貴氣,此刻蕩然無存,牙關打顫,一旁的藍泠早被嚇得無法動彈,只能驚恐看著他對教主施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