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於滯留路國已有一段時日的狼宗眾武士,在赤水已練兵練得差不多後,留下泰半事前說好要租給路國的人手,派駐於路國邊境不讓西苑國再越雷池一步,另一祓小隊,則於日前已帶著路國的
種植能手,和由仙師法力加特過的各種花草樹苗,開拔返回狼宗去給宗主夫人植樹了。
因國內軍權重新集中到皇帝路翔的手中,加上背後又有著狼宗和原國的勢力扶持,這個秋季,路翔在仙師的建議下展現了鐵血的一面,那些曾和他國勾結的宗教領袖,都被以勾結外敵或叛國大罪給抄家充盈國庫,菜市口每日都有人頭可撿,以往朝中那些囂張的臣子,近來也都夾著尾巴做人,巴不得路翔能不注意到他們。
路翔坐在龍椅上,低首看著下頭前來早朝的文武百官,一廢以往的稀稀落落,將整個朝殿擠得水洩不通,不知不覺中,路翔的眼中有著淚光。
他以袖抹了抹臉,深吸了口早晨的新鮮空氣,從不曾覺得,未來是如此充滿了新生的希望。
早就放手朝政的顧醒,也沒管路翔接下來想怎麼做,又一次帶著再萊出宮的他,這回所給的理由是,他得去丈量路國幾百年來都沒丈量過的土地,和去勘查那些可能早就被鄰邊諸國併吞的邊界馬車剛抵路國北邊一處偏擗的山林,一直坐在車轅處陪著顧醒趕車的再萊就顯得很焦躁,問了幾回她也都不說,直到顧醒打算打破砂鍋問到底時,再萊卻跳下了馬車,一鼓作氣跑至一棵樹齡約莫有百年的老松面前。
顧醒抓著被她甩下的大氅,踩過一地的細雪,將它覆上她略顯單?的肩頭上,卻發現她望著老松的目光一瞬也不瞬。
「怎麼了?」
「這棵樹很眼熟。」
他正想問她是否曾來過此地時,她已面無表情地啟口。
「聽二師兄說,我原是路國人。」
顧醒一征,以往在天上時,他從沒注意過她的出身,當他知曉她的存在,已是她五歲之時,至今他也仍舊不知,當年她是怎會被黃金門給收為徒兒的。
「我記得,我爹娘把我扔了,就扔在下雪的林子裡。」再萊語調清晰地道,「後來撿到我的人牙子,以一袋金子把我賣給了我師父。」怪不得這一路走來,她老覺得這地方好眼熟,搞半天,這兒竟是她最初被丟棄的地方。
顧西沉默了半晌,忽然覺得,其實記性太好也是種受罪,而再萊或許沒什麼值得外道的優點,就唯獨記性這一點,好得可怕。
然而此時,他卻情願她連這點小優點也都沒有。
「其實我不值一袋金子的。」她淡淡說著,這麼多年來,她始終都覺得,她家善心過多的師父做了一筆虧本的買賣。
「小萊……」
她拉著他的手,「我帶你去村子裡走走?」
「好。」無法拒絕那一雙懇求的眼眸,顧醒將她冰涼的小手握緊了些。
駕著馬車抵達深山裡,那座已被初雪覆蓋的小村莊,再萊將馬車停在早就破落的山神廟後,即帶著顧醒,一步步參觀起這處一直都印在她心上的故鄉。
「這家的大頭曾拿石子扔過我。」她沿著村裡唯一的一條黃土路邊走邊說,「這家的狗蛋,常常和他的哥哥們一起罵我是個傻子……」
天生步伐就緩慢的顧醒,兩腳踩在又是混著泥又是混著積雪的小路上,每聽她說一句,腳下的步子就愈走愈快,像是想快些離開這個讓她記得太清楚的地方。
「每回我被人打了罵了,只要哭著跑回家,就會被喝醉嫌我太吵的爹爹再打一頓……」
顧醒極力隱忍著,「你娘呢?」
「她總是站在門外,用一種像看髒東西的眼神看著我。」她偏著頭,不需仔細回想,也依舊能記得娘親當時臉上的表情。
她也不知自己為什麼能將一切都記得請請楚楚的,哪怕那時她還小,哪怕那時她根本就還不懂他們在說些什麼,她就是一字不漏全都記下了。
那時候,她曾不只一次聽到爹娘在爭吵時,說像她這麼笨的孩子不是他們生出來的,他們甚至還推卸責任,互相指責是對方的血脈中帶了傻病,所以才會生出她來……
佛騰的怒火在顧醒的胸臆間燃燒,被迷濛雪色覆羔住的小山村,在他的眼中看來更是無一處順眼。他拉著再萊的手想轉身回山神廟取車離開,可她在快走到某間以芽草羔蓋的房子前時,停下了腳又小又破舊的三合院內,一對約莫五十來歲的夫婦正站在泥濘的院子裡吵得面紅耳赤,在他們身後,一名年輕男子坐在門坎上喝著酒,而在院子的另一邊,一名面黃饑瘦的小婦人抱著個哭鬧的孩子,低垂著頭無聲掉淚。
顧醒冷眼看著他們,掐指一算,便將這一家人的底細摸得一清二楚。
那對夫婦,此刻除了彼此抱怨著生活中的大小事外,更是相互指責著對方,沒將身後那個光是會賭什麼事都不做的兒子教好,害得他們臨老都還得養著他這只不務正業的米蟲。
罵完了兒子後,他們又指著只會哭的兒媳婦繼續罵下去,怪罪她竟然生了一個與再萊情況相似,反應其慢又不聰敏的孩子,還成天就只會哭哭啼啼……
再萊靜靜地看著他們,總覺得那些或怨懟或憤怒的面孔,與她記憶中的旱那麼的相似。
沒過多久,顧醒拉走了她,在走回山神廟的路上,她一直都很沉默,被他提著的那隻小手很冰涼,就像她那顆早在多年前就已被凍傷的心般。
「想知道他們這些年來過得如何嗎?」方纔的那幕也不知她有沒有看懂,既然始終都擱在心上無法忘懷,那麼,也許她會想知道。
出乎意料的,她卻搖首,「不想。」
顧醒不知一向都把情緒寫在臉上的她,此時在想些什麼。她面無表情地進了山神廟,四下整理打掃了一番,再勤快地跑去馬車上把過夜要用的東西都搬下來,接著便一聲不響地出門去找些能生火的乾柴了。
山上的天色黑得很快,停了一陣的雪勢在天黑時盛大地落下,再萊想辦法將廟裡會溥進冷風的破舊窗扁都堵了起來,在廳堂處生了一蓬火供他倆曖身,然後不聲不響地蹲坐在火誰前,啃著路霹給她準備的各式乾糧。
顧醒在吃了一朵蘭花後就沒什麼胃口了,他走至她的身邊挨著正在發呆的她坐下。
「在想什麼?」
再萊凝視著跳躍的火苗,再不能阻止累積在她心上,滿得都快湧溢出來的疑惑與不甘。
「他們沒有趕大哥走,也沒有丟掉大哥,明明他就不好也不乖。」她側過首,明媚的太眼中有著難過,「因為我笨,所以我就可以拋棄?」
顧醒不知該怎麼向她解?,人間重男輕女的這陋習,更加不想讓她知道,她的父母一直以來就當她是個賠錢的累熬,捨了她不但不會心疼,反倒是因少了她後,可以節省下一口米糧而感到慶幸他只能這樣說,「人心左、是偏的。」
「所以他們就選了大哥不選我?」
「大多數的凡人,都很愚眛。」顧醒欖著她的肩頭讓她靠著他,「他們不知道,他們曾經擁有的有多珍貴。」
他們不知所丟棄的,是黃金門裡人見人愛的乖妹子,是他這天上仙心底最柔軟的一處,是這世間難得的美好。
但在為再萊感到難過時,他也不由得慶幸,幸好他們有眼不識明珠,幸好她因此而進了黃金門,也幸好她一直都不怎麼聰明,不懂得心懷怨恨或自暴自棄那類的東西,她只知道誰對她好,她就要對誰更好。
她悶悶地道:「我一直都希望他們過得很好,也一直都想知道,他們有沒有想過我。」
「你有這個心就夠了,你不欠他們什麼。」顧醒用力將她摟了摟,語氣中帶著堅定,「他人怎麼想並不重要,重要的是,關心你的人一直都在你身邊,你不可以本末倒置忘記這一點。」
「我知道,師父他生前很疼我的……」她的聲音裡帶上了明顯的哽咽,「師兄姊弟姊們也都對我很好,所以我不是不知足。」
「我知道你乖。」
「我只是不懂……他們怎麼狠得下心?」她閉上眼,將身子偎進他的懷中,眼淚也滴進他的衣領裡頭。
這些年來,她不知道她的爹娘在把她棄在村外的那處林子裡後,有沒有後悔過?
有沒有後悔把她丟在那兒,而不是親手把她賣給她師父?她值一袋金子呢,她家的笨師父,每次買徒弟時,總是出手大方得跟待宰的肥羊沒兩樣。
顧醒由著她哭,由著這個小時候只會躲在床底下捂著嘴哭的孩子,現在半趴在他的胸口前太聲哭泣,哪怕吵到什麼人也都沒關係。
待到她心緒漸緩,眼淚再擠不出來了,他才拿著帕巾擦著她的花貓臉,並拿過水壺,看她一鼓作氣灌掉大半壺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