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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頁     水草

  鹽城不似尋常城鎮,到處都是巡邏的駐兵,沿岸的灶戶們皆是蓬頭垢面、衣衫襤褸,神情帶著長久過多勞動的麻木與冷漠,見到陌生人連眼珠都不曾轉動一下,似乎這世上再無能讓他們有興趣的事情,那些忙活著的身影似乎只是一具具會動的軀殼,只有在見到肖正清時,他們才會難得露出喜悅的神情,眾人蜂擁而上,將肖正清團團圍在當中。

  慕容夜、柳盼等人很快便被灶戶擠到了人群之外。

  肖正清與圍上來的灶戶打招呼,又指揮身體健壯些的鹽丁道:「你們幾個去船上把運來的糧食往各家分一分。」

  一幫鹽丁呼啦啦散了,興高采烈往船上去扛東西了。

  現在,柳盼相信肖正清真的來自於鹽城,而且看著他一臉真誠笑意與頭髮花白的灶戶打招呼、敘著別離之情,她有點不敢想下去了,他原來是屬於哪一類的灶戶,前朝舊臣後裔?

  還是本地祖輩執役的鹽丁?

  慕容夜與北狄人在草原上搏命的時候,總以為大楚百姓皆過著安康富足的生活,後來一路走運河,見識過了揚州的繁華,越發不能相信鹽城灶戶的悲慘境況。放眼所及無分男女老幼皆是面黃肌瘦、形容枯槁,就算是壯年男子,露出精瘦的膀子,腰間肋骨也歷歷可數,而最讓人痛心的,揚州的繁華很大程度上是仰賴這些灶戶的辛苦勞作,才有了鹽商與官吏的盆滿缽滿,奢靡無度。

  肖正清和灶戶說了會兒話後,帶著木賢等人來到葫蘆村紀家,並向他們解釋道:「我當年跟著紀伯他們一起煎鹽,得他們多方照拂,才有了今日的我。」

  紀家兒子媳婦迎了出來,見到肖正清便淚流不止。

  紀家兒子哀痛的道:「肖哥總算來了,您要是再不來就見不著我爹了。」

  「這是怎麼回事?捎去的信也未說明白髮生了何事,我還當只是生病了,還帶了大夫過來。」肖正清微側過身,向紀家兒子媳婦介紹道:「這是我妹子跟妹夫,醫術了得。」

  紀家兒子以為木賢是大夫,直奔著他去了,焦枯悲慼的臉上滿是希冀。「麻煩大夫了,多謝您能來!」

  柳盼好無言,她就長得這麼不被信任?

  肖正清尷尬的輕咳一聲。「紀二……我妹子才是大夫,妹夫不懂醫術。」

  紀伯的長子十歲時得了急病夭折,次子紀昌便是他膝下最得靠的兒子,比較相熟之人都管他叫紀下。

  紀昌沒料到鬧了這麼大一個誤會,不過柳盼嬌嬌弱弱,怎麼看也不像個大夫,倒似富貴人家養在深閨的女兒,他不免有些遲疑。「肖哥,我爹……病得很重。」

  肖正清拍拍他的肩。「我這妹子醫術了得,你嫂子難產是她接生的,保住了大人孩子。」

  紀昌心道:看病苞接生那是一回事嗎,哪個接生婆會看病?不過又不好駁了肖正清的面子,只能含糊道:「就怕……」治不好。

  肖正清也不好說柳盼開腹取子這事兒,到底太過駭人,當時若非情況緊急,只能死馬當活馬醫,他也不會同意柳盼這麼做,要是尋常時候他聽到這事兒,只怕會當做奇事笑談。

  柳盼跟著紀昌進了屋,撲鼻一股血腥味,但見床上躺著個枯瘦的老人,年約六旬,滿面皺紋昏睡著,她連忙上前切脈,所有人都不自覺屏住了呼吸。

  等她鬆開了切脈的手,紀昌急切的問道:「我爹如何了?」

  「老爺子是不是受了外力擊傷?身上的傷還是其次,顱內恐有積血,這才是致命的。他昏迷之前,是不是有嘔吐、視物模糊的症狀?」

  紀昌驚奇的瞪大雙眼,一時說不出話來。

  紀家媳婦連連點頭道:「姑娘說的全中,公爹被鹽場的馬三打了,當時就覺得噁心還吐了,後來人還沒到家就暈了過去。」

  肖正清神色一凝,問道:「馬三是何人?」

  紀昌一臉憤慨的回道:「據說是鹽運使仁大人新納的小妾的弟弟,不怪肖哥不知道,他來東台鎮做鹽場監工也才三、五個月,但為人極是惡毒,稍不順心便拿灶戶撒氣,揚言打死都沒人管,已經打死了不少人,但凡稍有姿色的姑娘小媳婦,只要他看上了就會不擇手段的弄到手……」畢竟還有姑娘家在,他不好說得更詳細。

  「鹽場發生這等事,你怎麼不早告訴我?」肖正清氣憤的道。

  紀昌回道:「大哥雖然在外面日子過得不錯,可也不能跟鹽運使對著幹,要是告訴了你,豈不是讓你為難?大家本都想著忍忍就過去了,哪知道馬三會變本加厲。」

  肖正清狠狠一拳砸在桌子上,差點將粗木製成的桌子砸成兩半,他滿面戾氣的道:「這狗娘養的,等我想個法子收拾了他!」

  紀昌緊張的攔阻,「肖哥千萬別!馬三要是在東台鎮出了事兒,到時候所有灶戶恐怕都沒好日子過了。」他苦笑道:「大家命該如何,也只能忍了。」

  肖正清正欲與他爭論,柳盼淡淡的插嘴道:「留一個人幫我,其餘的人全都出去,我先處理一下紀伯身上的傷口,再替他扎針。」

  房裡的無關人等往外撤,慕容夜本有心留下來看她如何扎針,被她一句話就趕了出去——

  「爺要留下來幫我嗎?那過來先把紀伯的衣裳給脫了。」

  慕容夜雖然在軍營裡磨練過,自理能力尚可,但讓他一個王爺紆尊降貴服侍灶戶,自然滿心排斥,立刻退了出去。

  最後是紀昌留了下來,他顯得很是為難。「我爹傷在身上,姑娘……」

  她在這個保守的中年漢子面上掃了一眼,自行動手去解紀伯的腰帶,紀昌才上前去搭把手。

  脫去了紀伯的衣物,柳盼這才看見他前胸後背全是鞭痕,一直蜿蜒到了褲腰下面,有的地方已經開始感染了,她隨即又道:「把褲子也一併脫了。」

  紀昌暗暗吃驚肖正清是從哪裡找來的女大夫,不但膽子大得出奇,且無一絲避忌。

  她已經開始處理紀伯前胸的鞭傷,眼角餘光瞥見紀昌遲遲沒有動作,她聲音極為平靜的道:「在大夫眼裡,無分男女老幼,只有患者。」

  聞言,紀昌對她多了幾分佩服,不敢再遲疑,馬上替父親脫去了褲子。

  光是處理紀伯身上的傷口,就花了大半個時辰,等柳盼行完了針,又是一個時辰過去了。

  在院子裡等著的肖正清與慕容夜不時朝房內張望,可是根本瞧不清裡面的人在做什麼,只有紀昌媳婦往房裡送了幾回熱水,被肖正清問急了,便漲紅著一張臉閃躲著他的目光回道:「姑娘在處理公爹身上的傷口。」

  慕容夜馬上想起柳盼處理自己身上傷口的情景,莫名有些不是滋味,很想衝進去將她拉出來指責一番。

  第五章  可憐鹽城灶戶(2)

  又再等了一會兒,柳盼總算出來了,她面色疲憊,語氣平靜的道:「紀伯醒過來了,大哥可以進去看看,略說兩句話就好,紀伯需要靜養,不能過於勞累。」

  等到肖正清跟紀家兒媳婦進去了,院子裡只剩下了慕容夜的人,他便將柳盼拉到一邊去,小聲數落,「你一個未嫁的黃花大閨女,怎麼老不知道避諱,老看男人的身體,連個老男人也不放過,這是怎麼回事?!」

  柳盼神色複雜的回視著他,反問道:「紀伯生死未定,雖然是個無關緊要的灶戶,可是面對著東台鎮乃至鹽城灶戶的境況,王爺就只想到了這個?

  「王爺不會不知道,大楚立國這都上百年了,當年不肯歸順的前朝舊臣早已經死了,竹頭都化成灰了,就算禍及三代,恐怕那三代人也死光了,如今活著的灶戶也不知道是第幾代了,還過著這樣絕望淒慘的生活,地位不但低人一等,連個大夫都請不來,生了病、受了傷只能等死!反而是那些踩在灶戶血肉屍骨上的官吏鹽商們,口袋裡賺進了大把銀子,奢靡無度,難道王爺就沒想過要改變些什麼嗎?」

  慕容夜原本已經準備要好好教訓這丫頭一番,他的**她看了也就看了,他也不準備追究,讓她看到不過是早晚,可如今發展到她到處看男人的身體,這就不行了。

  結果呢,他要跟她談廉恥、女子應守之理,她卻反過來跟他談大道理,灶戶生存困境,一副慷慨激昂、為民請命的模樣。

  「灶戶的事情我會管的,但你不覺得隨便看男人的身體不對嗎?」嘴硬的丫頭,連個錯都不肯認。

  柳盼在顧家多年,雖然未曾享受過什麼,卻見識過吳氏母女三人日常生活是如何奢華,一想到她們的好日子都是灶戶用命換來的,頓時心情變得好差好差,對於眼前這個抓不到重點的男人更是少了幾分周旋的耐心。「我身為大夫,看看患者的身體又怎麼了,難道要我閉著眼睛治療?!反倒是王爺你,看到此等境況竟然無動於衷,只說會管,王爺敷衍我不要緊,可是敷衍這些可憐的灶戶實在不應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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