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銀子,她沒有推卻,微笑目送他離去之後,她才走回屋裡。
裡頭小小的,一桌一椅,桌上堆著待縫的衣物,牆邊擺了張讓客人等候時可坐的板凳,她沒錢築炕,只有一張簡陋的榻,只要入了秋,怕冷的她就得整天講爐灶燃著,這樣也好,既能取暖,又能隨時煮東西,方便極了。
看著這個她安身立命的小窩,禹綾心裡好驕傲,雖然破舊狹小,卻全是她靠著幫人繡補衣物一針一線親手掙來的。
當年她離開家鄉之後,不知為何,南方的氣候她待不慣了,即使怕冷,她還是一直往北走。
經過這個村莊時,她已大腹便便,不適合再遠行,而這裡剛好有著北方的氣息,又不致近到被他發覺,於是她就在這兒定居了下來,以縫補維生,這一待,也已經一年多了。
遇到人問,她就說自己是個寡婦,大寶是個遺腹子,雖然沒人知道,但她仍打從心裡將相公視做丈夫,怕她用來掩飾的說詞會害他折壽,所以她將本姓當成了夫姓,成為旁人口中的禹大嫂。
這兒的人很好,都很照顧他,閣鄰的大嬸更是熱心,常來帶大寶回她家去跟她孫子玩,雖然大嬸總說是怕孫子寂寞,大寶和他同齡剛好有個玩伴,但她知道,其實大嬸是看她工作忙不過來,怕她耽誤到期限會少了收入,所以用這種方式幫她。
其他鄰人也都會盡量幫她從城裡招攬生意,讓她生活不虞匱乏,這些好意她無以為報,只能感懷在心。
天氣開始轉冷,以往讓她難熬的季節,現在她恨不得它快快來。因為這個時候一到,大家就會開始翻找出冬衣,被蟲蛀了、或是想加點新花樣的,就是她大展身手、賺得荷包滿滿的時候了。
不行不行,她站著發什麼呆?還得趕工作呢,趁著有日光時多趕些起來,才能省下燈油錢。
她將銀兩收進榻下的瓦罐裡,坐到桌旁繼續縫補。不多時,她聽到有馬蹄聲接近,在屋外停了下來。
又有生意上門嘍。禹綾開心揚笑,視線往門口瞟去,手上的縫補工作仍捨不得停下,拚命地把握時間。
外頭的日光先是將一抹長影映進了屋,隨著那人的踏入,那高大的身形幾乎將狹小門框填滿,連帶地擋去光線,讓她看不清他的面容。
靠近北方就是有這個壞處,高大的男人很常見,害她總動不動就想起他……這個念頭才剛在腦海裡轉過,卻在來人一走近,讓她足以看清他的長相時,她用來迎客的誠摯笑容也頓時僵凝嘴角。
在她夢中出現過千百回的他,如今就站在她面前,未蓄髭胡的他一如當年她離開時的模樣,不同的是,那張陽剛的臉龐面無表情,深不可測的黑眸在她身上掠過,不見任何起伏,就像看著一個陌生的人。
她發不出聲音,也無法動彈,只能怔怔地看著他,他怎會知道她在這兒?這兒離關外至少有數百里遠啊!
難道……他是為了大寶的事來的嗎?心念一轉,她立刻往最壞的地方想去,不由得白了臉色。但除了當年救了她的姑娘外,認識她的人並沒有人知道她懷孕,更沒人知道她躲到了這裡,他又是怎麼追來的?
她不敢問,怕這一問就是不打自招,只能忐忑不安地等著他說明來意,他卻將一件袍子扔至桌上。
「幫我補好它。」分離近兩年,再次聽到他醇厚的嗓音,只有這輕描淡寫的簡單幾字。
簡單,卻匪夷所思。
他特地找來這裡,不是追究她當年的欺瞞,也不是質問她是否藏了他的骨肉,而是……要她幫他補衣?
禹綾怔愕,好半晌才說得出話:「我、我要大後天才能給。」
她知道用這個理由打發他走只是緩兵之計,他已找出她的藏身之處,帶著孩子的她就算要逃也逃不遠,但她必須為自己爭取一些時間,好讓她定下心好好地想想這突如其來的意外狀況。
「馬上,我在這裡等。」他不由分說,就這麼在牆邊的板凳坐下,大有她不立刻動手他就等到天荒地老的強悍氣勢。
禹綾臉色更白了。他竟要在這兒等?有他看著,她怎麼可能還靜得下心來縫衣服?!
「可是……」她想反抗,卻被他再次開口打斷。
「馬上。」袁長風表情未變,但微瞇的眸子透露出她若是再拒絕,後果將不是她所能承擔。
第10章(2)
被他的眸光震懾,禹綾就算再怎麼不願,也值得將到了喉頭的話全嚥了回去,坐回桌旁,挑了適合的繡線開始穿線。
不管了,趕緊將袍子補好再說。禹綾打算盡快讓他離開,但才剛拿起那件袍子,她的心就開始發顫,她必須費盡全身的力氣,才能不動聲色低找出撕裂之處進行縫補。
因為這是她當年幫他補過的袍子,下擺還有她特地為他繡上的鷹……她一分神,不小心刺了手,她忍住疼不敢叫出聲,打死也不願被他發現她的動搖。
雖說他坐在牆角,但屋內空間不大,他又是那麼令人難以忽視,禹綾一直想鎮定下來,卻是徒勞無功,反而因他的沉默而提懸了心,整個人更慌更亂。
忙著與浮躁思緒糾纏的她並沒有發現,面前的男人放柔了刻意板起的臉,愛戀地將她的身影斂入眼裡,在她咬唇忍住刺傷手的疼痛時,他跟著皺眉的模樣彷彿那根針是刺在他的身上。
「補好了。」好不容易,她終於補好了,就算補得難看她也顧不得,將那件袍子推到桌邊後立刻收手,像她會燙人似的。
袁長風拿起衣袍審視,唇畔浮現一抹幾不可見的笑,他隨即隱下,在收起衣袍的同時,他也恢復了冷淡的表情。
「很好。」他掏出碎銀放在桌上,頭也不回地離去。
屋外的馬蹄聲逐漸遠去,直至聽不見了,禹綾仍怔坐原位,看著他方纔還坐著的板凳,不敢相信他已經走了。
他到底想做什麼?他找上這兒絕對不是巧合,但他卻什麼也沒說,就只拿了這件袍子給她補,到底是何用意?
那一夜,禹綾輾轉難眠,翌日一早,她就將大寶托給了鄰居大嬸,因為她怕他又來,要是被他發現大寶的存在就糟了。
當袁長風再度踏進她的小屋時,她很慶幸自己沒料錯。但他仍同昨日一般,只言簡意賅地要她補衣,拿來的又是她曾經一針一線親手縫過的衣袍。
就這樣,他持續來了四日,讓她受盡了心靈折磨,每次都以為他會開口說明來意,但每次他都是讓她緊張到如坐針氈,然後又不發一言地離開。
就在他這一日又等上門,看到他扔上桌的事物,禹綾已被逼到崩潰邊緣的情緒再也撐不住——
那是件背心,有她縫上一圈狐毛領圍的背心,那漂亮的銀白狐毛,是他那時費盡心思為她找來,卻在被她傷透之後,冷著聲要她脫下,從此再也無法得見的珍貴禮物。
他怎麼能?怎能用這個來重創她已不堪一擊的心?就算他恨她,這麼做還是太殘忍了……
「不要再來了,我求你,放過我,別用這種方式懲罰我……」她將臉埋進掌中,只在離家那日哭過的她,再一次無力自持低任由心痛將她淹沒。
第一次看到她在自己面前落下了淚,袁長風心疼不已,卻也鬆了口氣。他不再強裝淡然無謂的表情,而是走到她面前,單膝蹲跪下來。
即使他就是那個始作俑者,他還是被她哀痛欲絕的啜泣聲絞擰了心。
「沒錯,我是在懲罰你。」和他的語意相反,他的大掌溫柔地拉下她的手,將她冰冷的掌指斂入包容裡。
禹綾被震驚得停住了哭泣,對上那雙充滿柔情的眼,她的腦海一片空白,完全反應不過來。
「我氣你走得那麼乾脆,我氣你讓我找了那麼久,我氣你居然為了一個惡毒自私的杜紅瓔和兩個不成材的兄弟,選擇放棄我。」即使他已原諒了她,一提起,還是忍不住火大。
要不是杜老找上門,他不會知道原來心機深沉的不是她,而是那個將錯都推到她身上的杜紅瓔。
他早該想到這其中有詭,也該想到他所深愛的她,不可能會是那種自私自利的人,但他卻被傷痛蒙蔽了心眼,寧可相信別人捏造出來的謊言,而不相信再清楚不過的事實。
多虧杜紅瓔說溜了嘴,杜老驚覺追問,才發現了這整個事實,愧疚不已的杜老立刻啟程親自前來北方請求他的原諒。
聽完來龍去脈,他甚至等不及送杜老離去,隨即收拾簡單行囊,依著杜老所給的賣身契找上她老家,見到了她兩個混賬兄弟。
他們不但不關心她的下落不明,還只會抱怨她竟就這麼將他們棄之不顧,就在那時,他開始懂得她的樂天知足,其實全是被生活給堆積出來的認命,也懂了她並不是狠心丟下他,而是她早已學會順應命運而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