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名手持蒲扇的奴僕一湧而上,每個人都是賣力猛搧,非但沒帶來涼爽,那引起紊亂氣流的熱風反而讓袁長風心頭火直往上冒。
別再搧了,都是熱風有個屁用!袁長風臉色難看至極,深吸口氣,將已到喉頭的咆哮硬生生捺下。
雖然這幾年生意上的往來經驗,讓他和杜老大致瞭解彼此的個性,但基本的禮節他還是得顧到。
更何況,南方人對他們「北方蠻子」已存有根深柢固的偏見,他不想讓自己成為這項偏頗指控的最佳印證。
「無妨。」袁長風揚手示意那些奴僕退下,決定盡快將事情做個了結。
他們袁家世代在關外經營馬場,所培育的良駒聞名塞北,但方圓百里內的人幾乎都以養馬為生,再好的馬也賣不了太高的價格,五年前,剛接手家業的他不想再固守舊法困在原地,力排眾議,決定將馬匹賣往江南。
由於兩地距離太遠,要打理馬場還要負責談生意根本是癡人說夢,於是他四處尋找居中介售的合作夥伴,他提供馬匹,由對方負責在江南找買家。
北方馬以耐力及持久力著稱,已逐漸受到南方人的注意,一聽到他有意大量銷售,吸引了不少人上門想爭取這個機會。
他不可能大老遠跑去江南,而那些人也不可能大老遠來到塞北,遂約在中間城鎮是最公平的做法,最後,他挑上了早年以陸運致富的杜老,既有人脈,又懂馬匹,做為他擴展生意的踏腳石再適合不過。
他和杜老談買賣,除了書信往返,就是延續慣例約在中間的城鎮相會,但養尊處優的杜老禁不起這種長途跋涉的折騰,隨著熟悉度及信任度的增加,後來已鮮少親自出馬,而是全權交由屬下出面代為傳話及處理,依然無損於他們之前所奠定的好交情。
大約一年多前,杜老開始會在信裡有意無意地提起自己的女兒,還老愛舉一些南北聯姻的例子,就連代替杜老的人來,也將杜家小姐讚了個口沫橫飛,繞了這些圈子,杜老在上個月總算決定講明,信裡頭囉哩囉嗦扯了一堆,簡而言之就一句話——若你也有意娶我女兒,就親自跑一趟吧!
因此,他來到了江南,也第一次嘗到什麼叫痛不欲生的滋味。
「杜老,既然我都已來到這裡,原因您我都很清楚,就別再浪費時間迂迴了。」即使已熱到快發狂,袁長風沈穩吐出的渾厚嗓音並未見激昂,反而還透著一股無形的魄力,自然地掌控了整個局面。「對於您的提議,我只有一個疑問——令千金有辦法過苦日子嗎?」
「這……」沒料到他會問得如此單刀直入,不知要如何回答的杜老爺乾笑,好半晌才說道:「袁爺客氣了,老夫雖不清楚您有多少家產,但光從老夫所經手的買賣金額看來,對於您會不會讓小女受苦這一點,老夫根本就不用擔心。」
他並不是在自謙!袁長風覺得頭很痛。杜老到底是在裝傻還是真聽不懂?再這麼客套來客套去,要什麼時候才能講到正題?
「我是指令千金是否有持得起袁家的能耐。」不讓對方再有任何誤解的機會,袁長風筆直地望進杜老爺的眼,每個字都說得很堅定。「我不冀望她能幫我打理牧場上的事,但至少要能管好整個家,讓我無後顧之憂,令千金行嗎?她能坐好主母這個位置嗎?」
語音一落,袁長風聽到外頭傳來類似抽氣的些微聲響,凌利的視線立即朝那方向睇去,瞥見有個婢女面朝外直挺挺地站在窗外,他一僵,懊惱地收回視線。
他忘了,杜老家裡到處都是奴婢,搞不好那只是婢女在打呵欠,要是他衝出去逮人不就丟臉丟大了?
袁長風要自己別多心,卻沒想到,外面確實有人在偷聽——
第1章(2)
窩坐牆角的禹綾屏息聽著裡頭的動靜,漆黑靈動的水眸眨呀眨的。
哇,那頭大熊耳朵怎麼這麼利呀?她只不過是抽了口氣,他居然也聽得見?幸好她躲得快,不然就被當場逮個正著了。
感覺有人在看她,禹綾抬眼,原來是一旁的婢女用兇惡的表情要她快滾。
禹綾才不理她,繼續安穩地窩坐原位,樂得讓站在窗前的她當替死鬼。
小姐派她來打探消息,她當然是能待越久越好嘍,哪能現在就被趕走?只是……憶起方才偷看到的成果,禹綾好想歎氣。
她從沒看過有人長得那麼魁梧,那張她連背都靠不到的桃木椅,卻被他塞得滿滿的,頭髮不像一般男人規矩梳起,而是率性地用條皮繩紮著,下巴還蓄著遮了半臉的絡腮短髭,連嘴巴都看不見了。
再加上他的表情,嘖嘖嘖,凶神惡煞似地瞪著眼,像隨時都會跳起來將人吞下肚,說有多駭人就有多駭人,也難怪她才一探頭就被嚇得抽了口氣,以為自己看到了一頭大熊!
唉,怎麼辦?老爺和夫人都很希望能談成這樁婚事,平時受了不少好處的她是該幫忙勸一下小姐,問題是,這准姑爺實在讓她有點難以交代啊……
禹綾苦惱尋思,一聽到裡頭再次傳來談話聲,趕緊悄聲爬起,把握機會偷聽兼偷看——
方纔沒聽到聲響的杜老爺並不曉得是什麼引走了他的注意,當袁長風別開眼時,他只忙著慶幸地鬆了口氣。
因為他很清楚這個外表粗獷的男人,其實精明又細心,被那雙犀銳的眼看著,他連要忍住別露出心虛的表情都很困難,又哪裡說得出那些他再清楚不過的違心之論?
怕他又提出自己無法招架的問題,杜老爺搶先開口。
「我保證會要她盡量學,也希望袁爺能多擔待點,畢竟去到一個人生地不熟的環境,總是需要點時間適應。」謊話還是說不出口,他只能避重就輕,隱含的話意裡也放低了姿態,央求袁長風能多點體諒。
學,不代表一定做得到。袁長風眉宇微擰,當然察覺到對方的語帶保留,但對上那雙盈滿了請求的眼,尚未出口的疑問也只能嚥回喉頭。
可惡,吃軟不吃硬的他就拿這一招沒轍!
其實,早在察覺杜老有聯姻的意思時,他就已在心裡衡量過利弊得失。
好處是,兩家的生意往來將更加穩固,雖然成為岳婿不代表他們的關係就堅不可破,但至少是一個制衡,想到女兒靠他養,就算要坑他也會手下留情。
壞處是,要一個千金大小姐嫁到北方,她承受得住嗎?氣候不同、習慣不同,他才來不到數日,就被這明顯的差異折磨得失了慣有的沈穩及冷靜,那以嬌弱聞名的南方女子,又熬得住要在嚴寒干冷的北方過完下半輩子嗎?
真要比較,似乎是壞處比好處多,家裡也沒有人讚成這樁婚事,直嚷著要他別自找麻煩,然而,他卻對這個提議動了心。
他很清楚南方人對他們的觀感,要一個嬌滴滴的千金小姐嫁給北方蠻子,簡直和送給河神當祭品的悲慘程度不相上下。
但杜老和杜小姐卻願意屏除恐懼,用她的人生當賭注,給了他一個平反的機會,面對如此厚愛,他若仍因先入為主的成見而直接回絕,不就證明他真是他們口中那種頑固自負的莽夫了嗎?
所以即使成親後的磨合痛苦可想而知,更甚者,可能會有放良書的下場等著他,他還是願意賭上一賭,將杜老口中那個秀外慧中的獨生女娶回家當妻子。
不過,醜話還是得先說在前頭。
「只要她別一嫁過門就哭哭啼啼地吵著要回來,甚至給我不告而別,其它的……」她可以等適應之後再慢慢學沒關係。話才說到一半,袁長風又聽到那個抽氣聲,原本已經平穩的情緒被再度挑起。「誰在外面?!」
杜老爺被這突來的斥喝嚇到忘了外面有人是再正常不過的事,也結巴地跟著喊:「誰、誰在外面?」
心知躲不了了,禹綾提起帶來的點心籃若無其事地走進。
「啟稟老爺,小姐得知有貴客蒞臨,特地吩咐奴婢送來品春軒的點心。」圓圓小臉上雖掛滿了笑,可禹綾的心裡卻好懊惱。
就算他那威脅的語氣再配上炯然的眼神真的很嚇人,但要嫁他的人又不是她,她幫忙緊張個什麼勁啊?害她用來掩護的殺手這麼快就得使出來,待會兒哪還有戲唱?
袁長風看到是名婢女走進,滿腔的怒火霎時冷卻,對自己過度的反應不知該惱還是該笑。
他真不懂為何南方的有錢人老愛擺這種奢華陣仗,對他而言,被這麼多人伺候不是享受,而是一種痛苦拘束,像是一言一行都隨時被監視,讓警覺性高的他根本無法放鬆。
「那還不趕快送上?」見是女兒的貼身婢女,杜老爺心裡有數,趕緊幫忙圓場,對袁長風笑道:「這品春軒的點心真的很不錯,袁爺多嘗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