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雲?」一聲柔軟的呼喚在他身後響起。
他轉身,美麗溫柔的武夫人提著大包小包,站在路邊好奇地盯著兒子。
「媽!」
「這棵樹招惹你了?」武媽媽看看行道樹,再看看他,眼底笑意隱隱。
「你……怎麼到台北了也不打電話給我。」他尷尬地接過母親的行李。
這些年來,他們家的財務已經大幅改善。當初爸爸拿回來的那一半補償金,他先全數還給債權人,所以債務一開始就少了一半。
接下來的幾年他和父母努力工作,每個人都兼了兩份差,後來弟弟妹妹大學畢業一起加入賺錢的行列,所以即使後來父親中風無法再出去做事,他們的債務還是以穩定的速度減少,目前大概只欠七百多萬左右,最大債主就是他快遞公司的老闆,他的表舅。
這位表舅可以說是他們家的貴人,在眾人對他們避之唯恐不及時,非但沒有加入追債的行列,還一路扶持著他上來。
現在生活穩定之後,母親替他標了一個會,讓他當頭期款買下在台北的這間公寓。
上一輩傳統的觀念就是男人要有房產,才能成家立業。武青雲現在的薪水一半還債,一半付房貸,所以手頭才會這麼緊。
過一陣子他升為正式幹部,手頭就會寬鬆多了。
上了樓,他把準備好的備用鑰匙交給母親。
「這是樓下大門的門禁卡,進電梯也要刷。這是公寓的鐵門鑰匙,你收起來,以後來台北我如果在上班,你自己開門進來就可以了。」
武夫人接過來,檢查一下屋子裡。
買了房之後他沒什麼錢裝潢,所以這間三十坪的公寓雖然不算小,卻著實有些簡陋。客廳裡只有基本的電視櫃和一組沙發,餐廳就是一張方桌四張椅子,還是從他們公司的員工休息室淘汰下來的。
臥室和客房當然也就是一張大床、一個衣櫃搞定。
武夫人抽抽鼻子,聞到一股上次來時沒有的陳舊味道。
「你很久沒回家了?」她帶著笑,走過去把家裡所有的窗戶打開,讓空氣流通一下。
做兒子的咕噥兩聲,沒有回答。
「今天不是說要帶你女朋友回來給我認識嗎?」
空氣流通之後,武夫人開始拆自己帶來的東西——一大包兒子最喜歡吃的滷味,幾件替他買的新衣服,水果,乾糧,幾乎全是給他的東西,她自己的行李反而最少。
「分了。」他悶悶地道。
「這麼快?」武夫人吃了一驚。「不是才交往沒多久?」
武青雲看她一眼,又是一臉吃癟的樣子。
武夫人又憐惜又好笑,看著兒子轉進浴室去。
就因為責任感重,她兒子總是報喜不報憂。無論在外頭遇到多痛苦艱難的事,回到家裡從來不訴苫。
「怎麼分的?你欺負人家女孩子?」她走到浴室門口,見兒子彎身沖了把臉。
「拜託!她沒欺負我就很好了,哪輪得到我欺負她?」他藏在毛巾後頭咕噥。
「沒出息,大男人的,被人家女生欺負了還敢講。」武夫人虧他。
「媽!你是我媽還是她媽啊?」
「我是女人。」武夫人安然道。
她轉頭回餐桌繼續收拾自己帶來的食物,等兒子理好心情。
她的兒子她最清楚,任何女人能遇到他都是她們的福氣。他若對一個女人許下諾言,那就是一生一世的事,除非是病痛災恙將他們分開,或對方先做了什麼對不起他的事。
武青雲在浴室磨蹭了片刻,終於甘願出來,拉開一張椅子坐下。
武夫人看著兒子沮喪的神情,一顆心登時軟了。
「你們吵架了?不然怎麼會分手?」她拿一根鹵雞腿給他。
他悶悶地接過來,不過沒什麼胃口。
唔?連自己的滷味都收拾不了他?武夫人現在確定兒子是真的很傷心了。
「她心裡有事,藏得很深,不肯告訴我。」半晌,他終於低低地開口。「每次我們兩個人好了一陣子,她就突然翻臉,翻完股過兩天又好像沒事一樣,我都不知道什麼時候會踩到她的地雷。」
武夫人索性把他手中的雞腿抽回來,免得浪費食物。
「心事藏得越深的女人,經歷過的事越多。對這樣的女人要像挖並一樣,水面越低就挖得越深,直到甘美的泉水冒出來為止。」
他頓了一頓。 「……我知道。」
他不想跟媽媽講文慧鈴另有男朋友的事,做媽媽的聽了都不會喜歡那個女孩。
而他,不想讓媽媽討厭文慧鈴。
該死!所以他根本還沒死心嘛!
他到底該拿那個女人怎麼辦?
***
接下來的時間,文慧鈴周旋在醫院和唐宅之間。
唐媽媽的鑰匙她自己私下打了一把,有時確定夫妻倆守在醫院,她便自己偷偷進去唐家。
唐健那個變態,第一層關卡花了她三天才打通,可是進到主目錄之後,竟然每個子目錄都另外設了密碼。這男人到底是多疑到什麼程度啊?
進度雖然慢,但唐健的傷勢極重,動完手術後一直在加護病房裡,呈昏迷狀態,所以短期之內也不會有人回來干擾她。
她每打通一個關節,就把相關的資料一份帶走。
目前比較容易解開的,大多是他白己查的一些資料,以及他的工作日誌。至於他正在寫的母體程序的那個扇區,加密之嚴,她甚至沒有把握可以解開。
「且戰且走吧。」她對著他的螢幕喃喃地道。
她隨手打開一個日誌文件,「武青雲」三個字突然躍入她眼中。
她的心一跳,把那個檔案拉到螢幕最上方:
武青雲,好久沒聽過的名字。
不重要。
富有的武家也不過是虛幻的,只是把我Version1的錢換到他家賬戶去罷了。
Version1的我,又何嘗不是虛幻的?
只有惟惟是真實的……
她的心開始狂跳,把他所有的工作日誌都打開。
那個下午,她浸淫在唐健雜亂無章的散記裡,腦子裡充塞了一堆信息。
她拿起一張紙,開始用最傳統的書寫方式協助自己理清思緒。
一切的最初就是唐健。她寫下「Version1」。
Version1:唐健是年輕富豪,擁有跨國企業,背後同時擁有世界知名的黑客「尼歐」的身份。惟惟是他的未婚妻,兩人一起住在紐約。
在他二十八歲、惟惟二十六歲那年,十二月八日,惟惟死於車禍——而她文慧鈴,狀況不明。
Version2:唐健首次利用蟲洞計劃一切回十八歲那年。他只是普通的電腦工程師,惟惟是他女朋友。這是她文慧鈴知道的現實。她是高階專業人才,武青雲是「青海集團」的小開。
惟惟同樣死於二十六歲那年的車禍,忌日卻是十月八日。
Version3:唐健二度回來,八歲那年。文慧鈴跟著回來,六歲半。
他是全心全意要救惟惟、一事無成的男人。她是圖書館系畢業、平凡的公司職員。他們兩人依然是黑客「尼歐」和「West」。
武青雲家中負有巨債,只是個快遞公司的快遞員。
沒有任何人認識周惟惟。
她看著紙上自己一無所知的Version1。
在那個現實裡,她又是個什麼樣的人?她依然是惟惟的姊姊嗎?或是像現在沒有被周家收養?
可以肯定的是,武家和現在一樣是平凡無奇的家庭。
他們有負債嗎?武青雲依然那麼辛苦嗎?他是正直善息的武青雲,或自私自戀的武青雲?
她痛恨唐健。
他改變的不只是他自己的人生,也改變了他們所有人的。
她只知道富甲一方的「武家」和「青海集團」,只知道她是惟惟的姊姊,只知道惟惟介紹她認識了武青雲,只知道她無數的自殘自傷,尊嚴和心靈全部破碎。
而這一切在唐健眼中只得三個字……不重要。
如果唐健此時在她眼前,她一定會狠狠撕了他。
「現在想這些有什麼用?」她疲憊的歎了口氣,關上螢幕,讓電腦繼續去跑。
總之,當務之急是解開他放母體程序的子目錄。只要能拿到他那部分的程序,或許她有辦法研究出整個蟲洞程序的邏輯。
到時候,她就不需要唐健了。
***
武青雲實在無法就這樣放手,雖然他很想。
這女人帶給他的煩惱遠勝過其他人,甚至勝過那些如狼似虎的債主。
對於那些債主,他知道他們反正要的就是錢,只要有賺錢肯還錢,這些人就搞定了。但他甚至不知道文慧鈴要的是什麼。
最後他決定去她老家。
他想要弄清楚到底是什麼樣的成長環境,讓她變成現在這種古怪的性格。
是她生命中遭遇過什麼嗎?被欺凌、被虐待嗎?
文慧鈴已經變成他的一個執念,無論最後他們兩個人有沒有在一起,他都必須為心底數不清的疑問找到一個答案才行。
於是他打電話給於雅繪。
「小繪,我是武大哥。你可不可以幫我一個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