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納雍愣了下,畢竟剛才的事情有些超出他二十多年來的認知。不過,他練了二十多年的笑容,仍是和煦的緩緩漾開。
「江姑娘,你不喜歡這些釵飾嗎?」只要是女人,應該都喜歡吧?至少在朱納雍認知的女人裡,不論是青樓名妓、官宦千金、皇宮妃子全都會喜歡。她們經常尋思該如何讓自己的妝奩裡再多些珠寶首飾,然後戴上它們讓男人欣賞、給女人羨慕。
聞言,多老闆捧著最先被甩出來的鳳頭釵,冷汗別的流了下來。經營珠寶生意的多老闆當然不會認為有女人不愛珠寶,他只想到是因為貨色不夠好,讓這位王府的美姑娘不願戴上。
「你說那些東西?」江太夜微微偏頭。
這時,齊遠已經直起腰,把金步搖和玉環放在一旁的几上。
朱納雍點頭。
「一直戴著不舒服。而且,戴著它們能做什麼?跑得更快?」
比虎子還快?可是她在十歲時就跑得比山路猛虎還快了,這才會遇到虎子的娘,然後過了幾年遇見出生沒多久的虎子。
聞言,杏袖和翠秀整齊的搖搖頭。女人頭上戴著那些寶貝兒怎能用跑的,光是快步走就很少見了;而隨便一個小釵子就足夠給她們贖身,再開個小店舖營生了。
好問題。朱納雍難得露出真心的笑容,撫著下巴,想了一會兒,說道:「應該不能。」
江太夜揮手比了比。「跳得更高?比乖乖的爹跳得還高?」
乖乖的爹是猴王,她在樹上的潛行功夫就是向它學得的。
這問題也很好。朱納雍的笑容更盛。「還是不能。」
「力氣變得更大?可以一掌把樹打斷?」她以前曾遇過一隻受傷的熊,很凶悍的。為了替它治傷,她閃閃跳跳的,好不容易才被那隻母熊接受,當然一部分原因是因為她先餵了食物給肚子餓的小熊吃。
「更加不可能!」 朱納雍朗聲而笑。他習慣性的拿起扇子想要揚幾下,這才想起扇面上刺插了根珠花簪。
「什麼都不能,那我戴著這些笨東西幹嘛?你有看過哪些老鷹或是猛虎往自個兒身上套鐵圈嗎?」
齊硯、杏袖、翠袖聽見這句話,眼睛不自覺的瞪大了些;多老闆則差些兒要跳起來捍衛他那些心愛商品們的正確用途。
不過,齊遠沒瞪眼睛,只是淡淡的笑了,眼裡暖融融的望向自家王爺。
朱納雍順手把那支簪子抽出扇面,在指尖把玩了下。「說得好!本王也不知道這些笨東西能做什麼用、吃不得、穿不得、戴著又累贅,經常要注意有沒有歪了,偏偏還昂貴得緊咧。」
「王爺……」多老闆一臉尷尬。
「老鷹和猛虎多自由自在,在天空裡飛得高飛得遠、在山裡跑得快跑得有勁,它們何曾用得上這些人間欲物了。」朱納雍微笑的贊同。
「對呀對呀!我真要戴著這些東西去山裡,虎子和乖乖瞧見了,恐怕會笑得在地上打滾呢。」
「你那兩位朋友真是趣人。」
朱納雍到現在還不知道她口中的虎子是一隻吊晴白額虎,乖乖是一隻靈敏的猴子。現場的其他人也不知道,否則早嚇得蹦起三丈高。
「它們和我一起長大,是我的好朋友。」江太夜一臉自豪。「對了,倒是那支亮亮的釵子,烏鴉肯定很喜歡。」她指向多老闆小心捧著的金釵。
烏鴉天生喜歡晶亮之物。
一旁傳來幾聲噗哧笑聲,但很快的又壓抑住了。
朱納雍瞅著那支鳳頭釵,再想像一隻烏鴉戴上它的模樣,頓時笑意湧現。「相配、相配!」
越是思索,越是覺得荒謬,越是想笑,後來他笑得連連拍桌。
繁華亂眼的京城,多少人為了寶貴,爭權奪利,勾心鬥角,這跟黑抹抹的烏鴉又有何差別?一思及此,他笑得更加大聲,更加暢快,更加癲狂。
他彷彿要藉著大笑,笑出心中積沉多年的鬱悶。越是禪妙的道理,越是藏在普通的事物裡,人啊,最困難的就是跳脫自身習慣,換一個新角度看待那些事物。
多老闆苦著一張臉,在旁邊陪笑。這支鳳頭釵至少可以買下五千隻烏鴉了,而且鳳凰和烏鴉怎能相提並論……齊遠微笑的看著王爺少見的開懷模樣。
朱納雍暢懷大笑,渾厚笑聲響徹全廳,過了好一陣子,笑聲暫歇,正要抽出巾帕擦掉淚水。
「既然這麼說,那你頭上為何要戴著那個鐵圈呢?」江太夜修長的手指向他頭上束髮的金冠。她對於黃金的價值認知,始終停留在一種可以拿來花用的「鐵」,把「鐵套在頭上,不重嗎?」
她居然將金冠稱作鐵圈!
這次連齊遠也瞪圓了眼。
「啊?」朱納雍剛從袖中抽出帕子,愣了下。
「我?鐵圈?」他伸手往她比的方向一摸。「這個呀……」這世上並非人人都能用金冠束髮。既然他不喜歡自己的王爺身世,時刻如履薄冰的生活著,活得比一個普通商人還累還束縛,為何不放下這頂象徵榮華富貴的金冠呢?難道是他捨不得?
這時,廳中眾人只差沒對那只蔥白秀麗的手指狠狠刻上自己的意見!
大膽妄為!齊氏兄弟眼中瞪著的是這個意思。
目無尊卑……多老闆擔心這位美姑娘等會兒會被拉去亂棍打死。
忤逆上意……杏袖和翠袖緊張得幾乎想衝上前,把江太夜伸出的那隻手指拗回掌心裡,但王府的規矩基嚴,王爺沒發話,她們仍只能原地站著捧鏡。
「姑娘說的深具禪理。」 朱納雍笑著點點頭。
「禪理?我只是說事實。」
江太夜雖然覺得眼前這個男人很陰險,但感覺似乎又有什麼地方不同了。就像有一次她在雪地裡遇見一隻聰明的白狐,當時為了和白狐作朋友,她在下雪的山林裡四處尋覓,十找九空,白狐像是和她玩捉迷藏玩上癮了,有時匆匆現身,有時露出個大尾巴,有時只留下爪痕,有時卻直撲到她跟前來,只要成功的嚇到她,白狐就會開心地猛搖尾巴。找了一整個冬天,她還是沒和那只白狐變成朋友,後來是虎子和乖乖覺得她冷落了它們,她也就只好放棄繼續找白狐了。
陰險王爺有時給她的感覺就如同那只白狐,四處藏呀藏,她一定要花力氣去找,卻不知道是要她找些什麼,白狐才會滿意。白狐很狡猾,有時還會故意欺負她,在她手背留下幾道爪痕,但她知道它沒有惡意。
只要她沒有危害到白狐的生存,白狐就沒惡意,只是白狐和她玩的方式,玩法與眾不同了些。
朱納雍摸了摸那頂雕刻精細華麗的金冠,接著動手將它解了下來。黑髮仍用絲帶繫著,因此有沒有金冠,其實並沒有多大差別。
「王爺!」齊氏兄弟驚呼。
朱納雍把金冠放在手中細看,第一次如此正視這個綁住猛獸自由行動的「鐵圈」。因為這個象徵榮華富貴的金冠,他付出了多少自己視為珍寶的自由呢?
過了半晌,他哈哈一笑,隨手往旁一拋。「收著,日後若非入宮見駕,別給本王戴金冠,跑不快、跳不高的,還挺沉的呢。」
山上人的純樸天性,是不大能理解京城人的複雜的。然而,越是簡單的思維,越能夠碰觸到真理。她在單純之中,遇見真理;他在複雜之中,悟出真理。
「江姑娘,本王先前看俗了你,在此向你賠禮。走,咱們去找些別的樂子。」 朱納雍起身,順道隔著衣袖握住她的手腕。她值得他另眼相看、以禮相待。
「樂子?」江太夜眼睛一亮。「玩什麼?」這兩個多月來,她忙著趕路,忙著送委託物給陰險王爺,是好久沒出去玩了。雖然被他抓住,但委託物也達達了,總算可以去做一些有趣的事情。
「王爺?」多老闆輕聲一問。
「找洛總管來。你們兩個和洛總管一起挑些東西,不用給本王省銀子。自由自在雖然不錯,不過偶爾也需要參加大場合。」
杏袖和翠袖放下銅鏡,一臉驚喜的望向那些金玉珠寶。雖然她們沒資格穿戴那些寶貝,但是能親自挑選,也足以令人激動萬分了。
朱納雍就算想一身逍遙自在的做一個逍遙人,仍是需要參加皇家宴會,而且太過高風亮節,博得賢王之名,也是一險。
皇帝不需要皇親國戚有賢有才。皇帝只要文武大臣賢明能幹,足以輔國理政、領軍打仗。皇親國戚太過賢能,誰知道會不會另一個篡漢自立的王莽呢?
朱納雍拉著江太夜大步往外走去。他的步伐雖大,但她絲毫未曾落後,兩人邊走邊說話。齊遠一旁跟隨著。
「陰險王爺,你平日都玩些什麼?」
「看書。」
「這不有趣。」
「畫畫。」
「這我不會。」
「嗯?射箭。」
「這個行!我們來比射箭!我可是山莊裡數一數二的射箭好手。」
朱納雍豪氣一發。「好!齊遠,去取本王的寶弓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