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世齡雖然沒來過這裡、沒聽說過這裡,但見這裡的女子個個說話嗲得恨不得把別人的骨頭都酥軟了,而且身上的衣服也是能少穿就少穿,玉腿酥胸都在薄紗之下若隱若現,他縱然再無經驗,也猜得出這個地方是哪兒了,便回頭問方千顏,「這裡是青樓?」
「對,只有青樓,才會把三教九流的人都拉到一起。」她在旁邊捂著嘴笑。她塞給那招呼自己的女子一錠十兩銀子,「我這位小兄弟第一次來,沒見過什麼場面,你們也不要說太多的葷段子,他家教嚴、面皮薄,聽不得你們那些事兒,只彈幾首曲子聽聽就好。」
青樓女子一愛財,二愛的就是俏郎君,若是你有財又有貌,當然什麼都聽你的。
唐世齡被安排進一間單獨的雅間,招呼他的花娘忍不住在他的臉蛋上摸了一把,笑道:「這麼嫩的公子在這兒可是少見,還是個雛兒吧?今夜要不然就讓奴家伺候您,包你心心滿意足。」
唐世齡聽出她話裡的挑逗之意,臉色霎時變得陰沉,撥開她的手說:「我不喜歡別人隨便碰我。」
方千顏生怕他不懂這裡規矩掃了別人的性子,忙說道:「都說了我這兄弟家教嚴、面皮薄,你們那套嫵媚勾引人的手段就別使在他身上了,只要唱兩段曲子,或者講兩個市井間有趣的故事就好了。」
那兩個花娘都覺得無趣,但看他們出手實在大方,要知道在這裡陪宿一夜,就是頭牌花娘也不過二十兩銀子,他們進門隨手打賞就是十兩,可見出身必是豪門,絕對不能慢待。
那名叫青娥的花娘問:「不知道兩位公子想聽什麼樣的曲子?」
「揀你們拿手的唱就好了。」方千顏小聲對唐世齡說:「人家就是靠賣笑為生,你端個大少爺的臉色給人家看,更會被笑話是不解風情的雛兒。」
她吹氣如蘭、笑意盈盈,唐世齡側目看她,正看到她嘴唇上面的兩撇假鬍子,頓時覺得十分好笑,也噗哧一聲笑了出來。
見他笑了,那名叫嬋娟的花娘也陪笑道:「既然如此,奴家就給兩位公子唱一首和拜月宮有關的曲子吧,內容說的是本朝一位貴人的故事。」
青娥抱過琵琶來,一段叮叮咚咚的絃樂聲後,兩人搭唱道:「雲母屏風燭影深,長河漸落曉星沉。世間多少不盡事,且在街角巷口聞。當年羅家有一女,才高貌美正青春。唐家有子風華俏,文武雙全羨煞人。兩家門當戶也對,都道該把姻緣成。誰料宮中傳聖旨,羅女入宮兩相分。難分終有辭別日,只道情斷空餘恨。
「轉眼春秋過幾場,羅女枝頭做鳳凰。一人之下萬人上,午夜夢迴思情郎。情郎入朝成重臣,後花園中訴衷腸。皆言別後情未斷,不羨神仙羨鴛鴦。情潮脈脈似江水,宮規禁令成飛灰。巫山神女天涯夢,暗通款曲多幽會。皇帝驚聞一病倒,扁鵲再世也難回。萬歲身故數月後,太子忽然降世間。若說皇家多奇事,太子身世第一樁。莫非血脈屬他人,莫非另有一父王……」
「住口!」唐世齡勃然大怒,猛然躍起身,一腳踢在那正在唱曲的青娥身上罵道:「你們好大膽,不要命了!竟然敢在這裡隨口捏造皇家秘聞,將謊話說得跟真的似的!都該拉出去斬了!」
青娥被他踹倒,哎喲哎喲喊著疼,嬋娟丟下手中的琴,急忙出去叫人,方千顏見事態不妙,立刻拉著唐世齡就往外跑。
外面熱鬧烘烘的,也沒人注意到他們,等到樓內的打手發現他們不見了並追出來時,兩人早已跑得無影無蹤了。
這天晚上兩人沒有立刻回宮,唐世齡的臉色一直很難看,難看到甚至不和方千顏說上一句話。方千顏也知道今夜之事極其嚴重,她甚至猜測唐世齡會找人封了那座花樓,忐忑不安地跟在他身後,兩人兩匹馬,在夜色中漫無目的的緩緩前進。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照在地上的那層瑩白月色漸漸被烏雲遮去,他忽然拉住馬頭,問道:「千顏,他們為什麼要傳這種污穢不堪的謠言?」
她連忙小聲回答,「市井之中傳的都是越聳動越好,這樣才能吸引聽客的耳目,您這些年在登封樓聽那些說書人說書,不也是越亂編造的聽客越多?」
唐世齡側目看她,「今日這兩人是你安排的?」
她忙擺手,「奴婢有幾個膽子,敢專門安排人在殿下面前說皇后的是非?今日真的純屬巧合。」
「但她們不知道已經幾百次地把這故事唱給那些嫖客聽了。」唐世齡獰笑一聲,「真是可惡至極!」
他抬頭望著天,過了許久,又說道:「但這裡的確是個好地方。」
嗯?方千顏以為他還在生氣,可是依稀看到他嘴角微微上翹,似是有笑意?
「這裡既然能編派我母后的故事,也就能編派別人的故事,若是我們也有這樣一個地方,就可以把唐川謀朝篡位的故事傳得人盡皆知。」
方千顏聽他這樣一說,立刻響應,「是,這正是奴婢的意思。只是這百花街上三教九流、龍蛇混雜,若建一座花樓,樓中之人也都要是可信之人,所以奴婢希望殿下准我離宮操辦這件事。」
唐世齡的眸光又似黯淡下去,從齒縫中擠出一句,「不……千顏,我不想你來做這種事……」
「殿下信不過我?」
「不是。普天之下,本宮唯一能信的人只有你。」他長吸一口氣,「但是這種地方,不是好女人能待的。」
她怔了怔,微微一笑,「我為了殿下的「大計」,如今人也殺過了,謊話也說了,還算什麼好女人?若世間真有阿鼻地獄,日後我就是要掉入其中的,那不妨就讓奴婢身上的罪孽再多幾重,總好過日後後悔一事無成。」
「我不要你去什麼阿鼻地獄!」他的神色強硬,「我要的是你和我一起打天下,坐江山!」
「殿下什麼都不肯犧牲,就一味只想得到,天下哪有這樣便宜的買賣?」她盯著他,「說實話吧,如今我在攝政王面前已經是備受矚目的人物,上次攝政王召我去見,已經明確表示要嘛就我拿命去換那命案的結局,要嘛就要我立刻離宮。縱然他忍下眼前這一口氣,不能把殿下怎樣,但早晚會對我下手的,殿下若想讓我在您身邊留得再久一些,真正為殿下效力一生,就請放我出宮吧。」
唐世齡呆呆地看著她——她的堅決、她的冷靜、她的條理分明,顯然意味著她早已決定了自己下一步該走的路。
但是放她出宮?他怎麼捨得?他早已習慣了一睜眼就看到她,早已習慣了每天和她耳鬢廝磨的日子,若是她走了,他的身邊就真的再無一人可以溫暖、可以依靠。
心,會孤獨,孤獨到最後,活著就像死了一樣。
他有很多的擔心是他不願放她出宮的理由,她很年輕,卻很獨立;她有主見、有想法、有巧智、有勇氣,最重要的是,她是這麼的美,美得讓人炫目,美得連唐子翼都會一時忘情,為了她中了他的埋伏,如果她離開他的視線,將這份美麗坦坦蕩蕩的呈獻給全天下人看,會有多少男人為她瘋狂?
可是她的謀劃、她的設想,卻全都是為了他好,為了他的「大計」,為了兩個人的夢想。
「殿下什麼都不肯犧牲,就一味只想得到,天下哪有貧樣便宜的買賣?」
她的話,犀利的戳中他的心事。
原來他最大的問題是他內心的自私霸道,徒有雄心壯志,卻又怯懦膽小,一步都不肯邁出,這樣拖下去,他到底要熬到什麼時候才能熬到登基的那一天?熬到全天下人都相信他其實是攝政王的私生子嗎?
驀然間,忽然想到唐子翼曾經說過的一句話,「其實殿下何必著急,雖然殿下未能十四歲親政,但也許到了十八歲,唐川終究會把朝務交還給您的,坊間不是有傳聞說……」
當時隨便一聽的話,並未放在心上,也沒有深思這句話背後的深意,今天伴著那青樓女子的彈唱,他才赫然明白,原來唐子翼是在暗示他其實是唐川的私生子,所以這江山由他們「父子」誰來坐、幾時坐,都是無所謂的。
混賬!竟被逼得已無退路了!
他蹙緊雙眉,幾乎將下唇咬破,手指越握越緊,已經摳得掌心肉生疼。
「殿下……」方千顏見他神色不對,心下擔心。
他驀然回首,望定她,艱難說道:「好,本太子答應你離宮。」
倏然間,她的心中並未有任何一絲一毫的喜悅,反而滿滿都是感傷和失落。
再不能長伴他左右,給他梳頭、替他更衣。他的寵信、他的孤獨,都要讓與別人去分享了。
不捨,不捨的滋味竟然是這樣心痛,彷彿她這一走,預示著的是再也不能回頭,再也不能掌控和預知未來。這未來,也許會吞噬掉所有的一切——曾經擁有的,和未來將要獲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