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可以。」舒研悠悠望了邵一帆一眼。那陣光意味有些深長,足以令他感受到種種愧疚不安與心虛自責。
假若他夠關心這些,當初又何必獨留她面對?他縱有萬般離開她的苦衷,可對她來說,他毫不留情的辜負是鐵錚錚的事實。
「自從我工作室上軌道,年收入破百萬,當過幾期雜誌封面人物,接受過幾個遊戲節目採訪之後,我又開始是他們的女兒了。今年過年時,我媽甚至還打電話來問我要不要回去吃年夜飯。」舒妍說得淡淡的,但這句話充滿無可錯認的無奈與諷刺。
「回去?」邵一帆揚眉,很快捉住關鍵字。
「嗯,我沒有跟他們一起住。」舒妍自然明白他的疑問。
「我決定不讀研究所之後,和家裡關係降至冰點,斷了經濟來源。後來,我就在學長們弄起來的工作室裡打工,賺學費和生活費,一直留在台北。」沒什麼必要隱瞞,舒妍據實說了。
「學長?我以為你的工作室是你獨立經營的。」
「現在是這樣沒錯,可最初創辦者不是我,是繫上兩個大我幾屆的學長弄起來的。他們畢業後因為還有別的出路,無法繼續經營,所以我就接下來做了。本來,有點擔心會不會在我手上做壞了,這些年風氣漸漸起來,做出口碑,總算是鬆了一口氣。」舒妍唇邊綻出淺淺微笑。
她的笑容看來很從容、很自信,對自己的工作很引以為傲。闊別這些年,無非希望她過得好,看見她好,邵一帆心裡也覺得很好。
「你的工作室弄得很不錯,亮亮拿你當偶像,在家時總是『妍姐、妍姐』掛在嘴邊喊,只是,當時沒想過會是你。」他從沒想過舒妍有朝一日會做遊戲,也沒想過她會成為妹妹嘴裡那個女強人般的存在,完全無法聯想。
所以,當他和舒妍在「咬一口」再次見面,舒妍慌張得打翻了桌上水杯的同時,他也沒好到哪裡去。
他晚上回家時抽煙,因為不自禁想起太多兩人之間的往事,神思不屬,點煙時居然拿錯方向,吃了滿嘴煙草,濾嘴就在他眼前燒起來,真是有夠蠢的。
「我也沒想過會是你。」舒妍偏眸睞他一眼,坦白地答。
她同樣沒想過他人會在台北,更沒想過他會經營一家巧克力專賣店。
巧克力專賣店?這還是那個懷裡拽著槍,要她從二樓往下跳的浪子嗎?
「如果早知道是我呢?」邵一帆問她。
「那我就不會跑去『咬一口』找亮亮了。」去提醒自己曾經被這個男人狠甩過嗎?算了吧。雖然,也不是不想見他,正確地說,應該是很想見他……
「你還真不是普通的無情。」邵一帆嘴上雖然如此抗議,唇畔卻輕揚笑意。
夜晚的小路上沒有來車,港邊的空氣送來海水的鹹味,徐徐晚風從破裂的車窗吹進來,總算為他們混亂的今日帶來一絲平靜的氣息。
他們剛從一場災難逃出來,明明都狼狽得要命,又餓又累,卻有種劫後餘生的共患難情感,使兩人格外珍惜此時短暫的靜謐時光。
「應該的。」舒妍看他一眼,和他同時笑了。
這樣平心靜氣地聊起從前並不困難,他們之間似乎有些什麼在逐漸鬆動。
舒妍腦海中陡然閃過某些畫面,嚥了嚥口水,驀然一頓。「不過,除了這個,我倒是很意外,你居然認識我姐。」
有一回,她如同往常去「咬一口」找亮亮,推門走進,未料卻撞見邵一帆和姐姐在一起的畫面。
邵一帆立在姐姐和同事們的桌旁,不知在與他們聊些什麼有趣的事情,姐姐似乎被他逗得很樂,笑得十分開心。
看見邵一帆和姐姐有說有笑,那感受五味雜陳,十分複雜。
習慣了什麼都輸姐姐一大截,習慣了被與姐姐比較,舒妍心中不免想著,是不是老天爺還嫌整她不夠,多年後也要將她失去且深愛過的男人送給姐姐,狠狠宣告她的失敗?
念及此,舒妍心中不免又是一番震盪。
不是說,不要受他影響;不是說,他們早已不是戀人;不是說……算了吧,其實她介意得要命,舒妍已經不想自欺欺人了。
老是跟邵一帆吵吵鬧鬧的,對他沒有好臉色,其實,是很怕管不住自己逐漸又向他靠攏的心吧。
很怕收不住感情,很怕再次被他拋下,很怕他對她好,都只是為了補償他當年的離開……
她希望他補償她嗎?舒妍捫心自問。
不,她不想,她希望他繼續愛她,希望他眼裡只有她,不是因為他們當年的分離,而是因為她值得被愛。
可是,若他真愛她,真又要和她再續前緣呢?她好像也不大願意。
她心裡有股嚥不下的悶氣,說不清、吐不出、吞不入,糾糾結結、纏纏繞繞,教人根本斬不斷、理不盡。
「你姐是常客,怎會不認得?我還知道她每次都點巧克力水果鬆餅。」
邵一帆渾然不知舒妍的心理煎熬,輕鬆地聳了聳肩,半晌,又道:「說起你姐,若有機會,讓你姐勸勸培元或許是個好主意。」
「我姐?」舒妍揚睫,一頭霧水。
「是啊,你姐,培元很喜歡你姐的樣子。」邵一帆點頭。
「培元說的?」她怎麼從沒發現?
「不,他沒說,我用看的。」邵一帆比了比自己的眼睛。「男人喜歡不喜歡一個女人,用眼睛看就知道了。」
什麼啊,他這種胸有成竹的口吻是怎麼回事?是在嘲笑她少根筋嗎?
他以為他是什麼?戀愛專家?他若是戀愛專家,他們倆又怎會走到如今這境地?舒妍又開始對他生氣了。
「你又知道了?我姐本來就長得漂亮,只要是男人都會多看她幾眼的。你都不知道,我姐轉行做醫美,有多少上門求診的人都要求要整得跟我姐一樣。」
「你姐有很漂亮嗎?」邵一帆居然偏首沉思。
「喂!」他的反應令舒研很沒好氣。「你不是忘了我姐長什麼樣子吧?不是常客嗎?」
「我沒有忘,只是,我真沒覺得舒薔特別漂亮啊,你在我心裡永遠是No.l。這些年來,我連多看別的女人一眼也沒,你姐長什麼樣子我還得認真想一下才想得起來。」他說得就像太陽是從東方升起那樣自然。
「你說這種話都不用打草稿?」舒妍瞪他,臉卻紅了。幸好現在是晚上,看不清楚。
「什麼話?肺腑之言。」邵一帆挑眉,扯唇微笑,臉上笑容依舊自信微諷,壞壞的,讓人很想打。
「肺你個頭!難道你這七年來都沒交過女朋友嗎?」他總是這副吊兒郎當的模樣,都不知他哪句是真、哪句是假,舒妍反駁他反駁得毫不留情面。
可是其實,會不會她的問句裡也存著幾分打探的心思,想知道自她離開他之後,他的感情世界是否多采多姿,不似她孤寂一片,幾年來都交了空白卷。
「哪有空?我忙都忙死了。」邵一帆的表情十分荒謬。
「忙什麼?」舒妍不解。
「當然是忙著當一個你父親認可的人。」他這幾年來的人生目標就是如此。
「就算被我父親認可又怎樣?」舒妍停在一個十字路口,抬眸望了一眼路標,又側首看他,轉動方向盤,右轉前行。「你哪來的信心?你都沒想過我也許結婚了?」
把她晾在一個看不見的地方,為了被她父親承認而獨自奮鬥,這件事很蠢,她七年前覺得很蠢,七年後仍覺得很蠢。
「我有想過。」邵一帆誠實地答。
怎會沒想過呢?想著她不知過得如何,想著她不知是否在哭,想著是否出現了某個好男人,懂得照顧不會照顧自己的她……想著想著,每個夜晚都是無比難熬。
「那你忙個什麼勁兒啊?」舒妍白他一眼。
「那不然呢?你覺得我當時不顧一切帶你走,讓你和家裡決裂,將你放在我不知明日是生是死的世界裡會比較好嗎?」邵一帆反問她。
舒妍一時間被他問得無語。
他的問句令她胸臆沉重,腦海中成堆記憶翻湧,心中感受既澀又苦。
七年了,真的已經太久了……
「既然已經離開了複雜的環境,為什麼沒有試著找我?」她好早好早,自與他重逢,就想問他,可一方面拋不下自尊,另一方面又害怕聽見答案,經過了今夜種種,開口彷彿沒有那麼困難了。
「舒妍,我花了很多時間從泥沼裡爬出來。」邵一帆瞅著她若有所思的眉眼,輕歎了一口氣,那聲歎息很輕,落在無邊夜色裡,卻有股說不出的沉重,關於個中辛苦,他選擇輕描淡寫。
「這一晃眼便是七年,我排除萬難,不顧一切想成為一個能稍稍配得上你的人,可卻又不敢打探你的消息,不敢奢望你繼續愛我。我心想,只要能待在曾經和你一同待過的城市裡,只要能守著這樣一點點小小的希望,我就可以說服自己這幾年來的辛苦都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