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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日,午睡醒來,藺殤羽梳洗過後,便要走出寢室,卻被上官風攔住了。
「少爺,您要出去嗎?那得披件袍子,早上下過雨,有點涼。」頓了一頓,再加一句。「二夫人交代的。」
容顏森冷,但藺殤羽還是讓上官風為他披上絲棉長袍。「不要跟來!」
「是,少爺。」上官四兄弟齊齊躬身,恭送少爺蹈腿去。
日頭西斜,暖暖的陽光落在身上,令人傭懶,藺殤羽習慣性的背負著雙手,越過蓮花池,往林子裡緩步行去。
這是一片刻意植種的林子,一株株古拙清奇的老松,恣意伸展的枝葉形成一片青蔥翠綠的穹幕,一條白紋石小道,灑脫地蜿蜒而去,步於其間,令人不由自主地興起一種超然物外,飄逸脫俗的感覺。
忽地,他定住腳步,眉宇蹙起,頭微側,臉朝細碎語聲的方向望去。
林子間,有一塊天然的多角大白石,就像一張桌子,上置一壺茶、幾碟點心,周圍數塊天然小白石,就像椅墩,一老一少兩個女人分落其上,正愉快的談笑著。
「所以,你大師兄和大師嫂被逐出師門了?」
「嗯啊,二師兄的信上是這麼說的,不過我實在無法同情他們,他們忘恩負義做出那種事,我無法苟同!」
「但那畢竟牽涉到他至親的孩子,換了是你,你又會怎麼做呢?」聽到這種問題,水漾兒不覺一怔,歪著腦袋認真想了好半晌,最後很誠實的搖了搖頭。
「我也不知道,可能要事到臨頭,我才會知道該怎麼辦吧!」
真老實!
不過這並不是二夫人想知道的問題,她真正想問的是……
「漾兒,我一直想問你一件事,但又怕你不高興……」
「二夫人儘管問,我保證絕不會生氣。」
「就是……」二夫人猶豫著。「呃,你所說的那些童年往事,是……呃,是事實嗎?或者,你只是隨口編出一個故事來,想哄騙羽兒聽話乖乖養傷的?」
這個問題更令人意外了,水漾兒聽得一時啞然。
見狀,二夫人忙安撫的拍拍她的手。「不是我有意要懷疑你,只是我一直很困惑,倘若你真的經歷過那樣悲慘的往事,又是如何能夠保有像你現在如此樂觀開朗的性子呢?」
頓時間,水漾兒明白了。
二夫人想知道的是,同樣經歷過一段不堪回憶的童年,為何她想得開,藺殤羽卻想不開呢?
所以,二夫人才會懷疑她說不定只是在編織故事而已。
於是她沉默了,好久好久都沒出聲,久到二夫人都想放棄這個問題了,她才突然開口。
「其實,那年的大饑荒,已經是連續第二年的饑荒了……」
「我記得,我記得,饑荒連續了兩年,第三年才逐漸好轉。」
「歷經兩年的大饑荒,第一個死的應該是我,但事實是,我卻是家裡唯一活下來的人,二夫人可知道是為什麼嗎?」
原來是真的!
心下頓時又慚愧又歉疚,二夫人忙搖了搖頭。
「因為……」年輕稚嫩的容顏上,淡淡的浮現一抹成熟的滄桑。「就跟所有窮苦人家一樣,延續了兩年的大饑荒,不要說吃米吃肉了,大家都開始啃樹皮挖樹根了,我還差點被爹換給人家……」輕輕一停。「二夫人應該聽過,易子而食吧?」
二夫人先是一呆,繼而愀然色變。「易子而食?真有那種事?」
水漾兒靜靜點頭。「真有的,二夫人,只是對方嫌我太瘦,身上根本沒肉,就只是一層皮包著一副骨頭架子,要真換了,他們也啃不到什麼肉,所以就不同意跟我家交換,而跑去跟另一個比較有肉的孩子交換……」
「太……太可怕了!」二夫人完全的被嚇到了。
「不過,我家人都不是餓死的……」
「咦?不是?」
「記得那一年,我才剛滿八歲,」水漾兒眼簾半垂落,悄悄掩去眸中苦澀的神情。「我們喝了半個多月的草湯——因為連野菜也找不到了,之後有一天,爹突然拿回來一小塊肉,為免我娘偷偷分給我吃,他就自己親自下廚白水煮熟了,然後給我哥哥和弟弟蘸鹽巴吃,連我爹自己都捨不得咬上半口,沒想到當夜,我哥哥和弟弟就上吐下瀉病倒了,隔兩天,他們就……」
她輕輕吸了口氣。「死了!」
二夫人張著嘴,出不了聲。
「嗯,我想二夫人應該猜到了,當時餓死路邊的人多不勝數,我爹拿回家的就是從那些死人身上割下來的肉,想是死太多天,肉壞了,不但沒讓我哥哥和弟弟解饑,反而吃死了他們,我爹當下就瘋了,他無法接受是他害死了哥哥和弟弟,就怪到我身上來,硬說是我嫉妒哥哥弟弟有肉吃,故意毒死他們的,於是拿菜刀要砍死我為哥哥弟弟報仇……」
水漾兒語氣說得很是平淡,二夫人卻聽得愈來愈是悚然。
「我娘撲在我身上保護我,但我爹早已喪失了理智,便先活活砍死了我娘,再繼續追殺我,我娘對我說的最後一句話就是:快逃!於是我就拚了命逃出去,誰知才剛跑出門外沒幾步遠,就聽得砰一聲,我回頭看,爹追得太急,被門檻絆倒了,一跤撲下地,菜刀恰好砍進他自個兒的胸口……」
二夫人捂著嘴,連呼吸都不曉得該怎麼呼吸了。
「一家五口,我爹、我娘、我哥哥、我弟弟,還有我,就在那一天裡,只剩下我一個人了……」水漾兒的聲調愈來愈冷淡,好像說的是別人的事,與她全然無關似的。「然後我回到屋裡,坐在娘的屍體旁邊,沒得吃、沒得喝,也不覺得餓、不覺得渴,困了就趴在娘的屍體上睡,醒了繼續坐著……」
二夫人悄悄握注水漾兒冰冷的手,想傳遞給她一點溫暖。
「瞧見有人在偷割我爹屍體上的肉,我也只是木然的看著,但若是有人想動我娘,我就開始尖叫,一直一直尖叫,叫得那些人落荒而逃,就這樣,我守著娘的屍體,天亮了,天又黑了;天再亮了,天再黑了;天又亮了……」
二夫人張了張嘴,想說什麼,卻又實在想不出什麼樣的話才能夠安慰得了她。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在我又睡了一覺醒來後,卻發現我已不在娘的身邊了,四周圍著一群比我大,但跟我一樣瘦弱的孩子,還有一個男人,那男人就是……」
「十方秀士。」二夫人替她說出來。
水漾兒頷首。「師父救了我,收我為徒,第一件事,他先讓我吃飽——有生以來第一次吃得飽飽的,接著他刻意要我和師兄、師姐們輪流說出各自的遭遇,好讓我明白,這世間,身世悲慘的並不只我一個人;譬如三師兄,他爹娘先後自殺,就只為了讓獨子吃他們的肉,繼續活下去……」
二夫人握著水漾兒的手猛然一緊。
「還有五師姐和八師兄,他們都是易子而食的犧牲者,是師父用兩隻野兔和兩隻山雞,分別換回他們的命……」她慘然一笑,「野兔、山雞……」語氣是深深的嘲諷。「在當時,人命,真的不值錢啊!」
二夫人完全的不知如何回應才好,只能緊緊地握住她的手。
水漾兒瞄了一下被二夫人緊握的手,不知為何,她突然振作起來了。「最後,師父說了,想惦記著淒慘的過去,自怨自艾過一生,或者努力去追求幸福的未來,全在我一念之間,但千萬別忘了,我娘是為了救我而死的……」
「所以,你就想通了?」二夫人小心翼翼地問。
「不,沒有那麼快。」水漾兒失笑,眼神是悲傷的、是感歎的,可也是幸福滿溢的。「我是在成長的過程中,師父無時不刻的提點,方才慢慢想通,逐漸明瞭我娘對我的愛的,最後娘也是為了救我而死的,師父說,娘一定是希望我能夠活下去過幸福的日子,所以,起碼為了我娘的期望,我要快快樂樂的活著,這樣,娘在九泉之下,也會很高興沒自救我了。」
稍稍一頓,她又說:「我想,藺公子的娘也應該是一樣的,如果她還活著,儘管藺谷主痛恨兒子,但藺公子的親娘也一定會跟我娘一樣,深深愛著親生的兒子,只可惜藺公子無法體會到這一點,幸好有二夫人在,代替他的親娘,給予藺公子最深摯的愛……」
「我……我姐姐是體弱禁不住懷孕生產的辛苦,而我,卻是天生就無法生育,所以……」二夫人細聲解釋。「在我內心底,羽兒就是我親生的,從姐姐把他交給我的那一刻開始,他就是我唯一的寶貝兒子了!」
「那麼,總有一天,藺公子會瞭解的,不必希罕親爹的父愛,擁有二夫人的母愛,他就應該滿足了!」水漾兒信心十足的微笑。「就跟我一樣。」
二夫人含淚注視她片刻,猝然雙臂一張環住她,憐惜的、疼愛的、感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