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不知道該怎麼辦。
她真的,再也不知道該怎麼辦了……
昔日的薇丹公主,今朝的雅魚皇后,輕輕地將三尺白綾掀開,剔透得像玉石般的小手緩緩撫過柔滑緞面。
她抬起頭,望見銅鏡裡隱隱約約映照出身著華麗後袍,幽魂似的身影。
結束吧。
讓一切統統都在這一瞬間終止、消失。
無論是愛過的、恨過的、笑過的、流淚過的……
三尺白綾似瀑布般,倏然上拋至半空中,越梁而下。
第一章
初相識,柳絲正長,桃花正艷。
自小她就很乖,對於大人告訴她、規範她的任何事都照單全收,從未有不聽從過。
父王說喝茶傷胃,所以她從不識茶湯是何滋味。
母妃說女孩兒要笑不露齒、立不搖裙,所以她從沒有大笑,也沒有奔跑過。
父王說外頭壞人多,所以她自懂事起,就沒有獨自跨出王府大門一步。
母妃說女孩兒要習音律善操琴,所以她四歲起便向名師學琴,十二年來從不間斷。
父王說……
母妃說……
不管大人怎麼說,她就怎麼做,從未遲疑,也不曾反抗。
所以當每年春耕那一天,四方皇族齊聚東門,所有王家世子、郡主也要跟隨著皇帝前往驪山別宮「一家團聚,和樂共游」時,儘管她害怕出門、害怕人群,還是在父王的堅持下一同去了。
雖然雅魚不明白,為什麼父王明明私下對「春耕圍親」一事反感至極,可在接到聖旨的同時,卻又對著前來宣旨的藍公公笑得好不熱情殷切。
她更不明白,平時嚴肅古板,不易討好的母妃,破天荒搽脂抹粉裝扮盛艷,和她說過「膚淺無知、嬌生慣養」的那群叔母、姨母混在一塊,狀似親暱。
但她一貫保持沉默,任由父王誇張的熱烈笑聲,和母妃拔尖的笑語在耳畔震得轟然生痛。
無論如何,大人說的話,都是對的。
只是,今年的「春耕圍親」不知怎的,卻分外令人苦悶。
她抬頭望著枝椏上那朵朵粉紅芳緋的桃花,眼神沈鬱。
「妳是啞巴嗎?」
一個帶著淡淡笑意的聲音在她頭頂響起。
雅魚抬起頭,悚然一驚,慌張地後退了一步。
儘管面前英姿煥發、丰神俊朗的年輕男子笑容可親,而且能身處別宮內苑表示他非冑即貴,看來應該是皇室中人。
可是母妃密密叮嚀過的「男女授受不親」教條,馬上在第一時間敲進了她的腦門,再加上他的笑容太過惱人,迫使她心慌意亂,掉頭就想走。
「原來妳真是啞巴。」獨孤麒麟注視著這名肌膚賽雪的清秀女子,語氣裡故意加了一絲惋惜。
啞巴?是指她嗎?
她小臉微微漲紅,想反駁,可多年來已習慣了乖順聽話,儘管背脊挺得僵直,卻依然保持沉默,低頭繼續往前走。
「啞巴也無所謂,我喜歡妳的沉默。」他微笑了起來,修長挺拔的身子就跟在她身後走,完全不理會她因不安困擾而頻頻回顧的微惱眼神。
「春耕圍親」的第一天,皇家宴席通常吵鬧到了極點,而且脾性好又人來瘋的父皇,今日禁不住其它皇叔慇勤敬酒,喝得酩酊大醉,還興高采烈地嚷著要幫他指婚。
最可怕的還是那一群表妹,拚命在他身邊猛蹭,一聲聲皇哥哥長、皇哥哥短的,吵到他幾乎大動肝火。
好不容易擺脫了她們,躲到這偏僻幽靜的園中角落,一眼就看見這個姿容既稱不上嬌艷也談不上清麗的素容少女,靜靜站在桃樹下發呆。
自剛剛的吵雜到此刻的靜謐,從絕艷的眾姝到清秀的她,帶給了他一種淡淡的、舒服的清新感。
而且,從來沒有人見到他就想逃,她還是頭一個。
因為新鮮,因為好奇,也因為有趣,所以他不顧她受擾煩惱的眼神,自顧自踩著她踏過的每一個腳步,悠哉地亦步亦趨。
「妳也是皇族之女吧?」麒麟姿態從容優雅,神情閒適自在。
他為什麼硬要跟著她不放?
深感困擾又惶惑的雅魚忍不住又偷偷白了他一眼。
可是才一眼,她就後悔了。
他好高大,對著她笑的劍眉星目害她心兒突然漏跳了一記。
雅魚忍不住將這抹不正常的感覺歸咎於生氣──是,她生氣,他為什麼別人不找,偏偏要來找她說話?
她不喜歡人群,不喜歡生人,更不喜歡自以為是的陌生人。
雖然,他好像也沒有指望她回答,更不認為她聽得見他的話。
但不知怎的,一想到他自言自語的真心話,全都一字不漏被她給聽進耳裡,雅魚胸口莫名一陣怦怦然,突然有種做了壞事的刺激感。
「不跟那堆鶯鶯燕燕擠在前頭看熱鬧,自個兒躲在這兒裝清高,」他撇唇微笑。「是為了要吸引我的注意力嗎?」
她一呆,柳眉隨即打結了起來,腳下蓮步加快。
母妃,在這種情況下要立不搖裙真的好難啊!
可惱的是無論她走得多快,他修長的雙腿一邁,就勝過她三四步了。
「女人為什麼總是這麼愛耍心機呢?」麒麟閒閒地問,口氣卻聽不出喜怒。「明明說的是一套,做的卻是另一套,心隨意轉,千變萬化,真讓人分不清眼前站著的,究竟是紅顏還是羅剎?」
她不喜歡他。
外表再高大英俊有什麼用?他恨女人,而且說不定還養了一群妻妾在家供他消遣虐待。
她很少離開王府,但下人間流言流語談論某某大官子弟、某某皇親世子拈花惹草、風流無度又始亂終棄的事跡,她也經常會不小心聽見一兩段。
打從遇見他的那一刻起,雅魚的眉頭就沒有舒展開來過。
「天下之大,要找一個可以舒舒服服的說話、真心真意對待的人,為什麼就這麼難呢?」他的語氣有一絲蕭索。
她心一動,不禁放緩了腳步,就連自己也沒發覺。
「雖然問妳也不可能會回答,但是……」麒麟垂下目光,低聲道:「妳可曾感覺莫名地迷惘和茫然過?午夜夢迴,常常捫心自問:在這世上究竟有沒有一個人真正瞭解自己、欣賞自己的知己?而妳所在乎的每個人,是否也真正在意過妳的感受?」
雅魚腳步一停,整個人頓時呆掉了。
他……他怎麼知道她的心情?他怎麼會有和她相同的感慨?
為什麼?
像他這種形容英俊、自命風流,渾身上下找不到一根正經骨頭的登徒子,為什麼也會有這種感歎世事的念想?
雅魚沒發覺自己已回過頭,一雙澄澈的眸子直直地注視著他,眼神帶著驚喜的熱切。
「人們嘴上說的和心裡想的,為什麼總是不能心口如一?」他沒有看她,深邃的眸光落在遠處整片粉紅若霧的桃花林間,眼底彷彿也蒙上了一層霧氣。「又要到幾時,人,才能想起自己本來的面貌?」
她怔怔地望著他,佇立在原地,眼底盛滿了心有所感的震撼。
她懂,她真的懂。
父王、母妃,包括她自己,永遠在扮演一個心不對口的角色,他們卻一點也不快樂……最起碼,她一直認命於自己的乖巧,卻一點也不覺得快樂。
而他懂她,他居然懂她?!
雅魚從來沒有這麼歡喜過,她像是獨自幽居在一間小小的幽室裡,孤芳自賞顧影自憐,可是突然間有人在幽室裡為她開了一扇窗──
窗外,氣息清新沁涼,有桃花朵朵,香氣陣陣撲面襲人而來。
她不再是一個沉默而乖巧的影子,她的思想和歎息不再只對著一堵灰牆,了無生氣,因為在這個世上,竟然有個人和她擁有了相同的感覺!
麒麟沒有忽略她眼底赤裸裸、坦蕩蕩的熱烈感動,儘管她的反應本就在他的意料之中,可這雙亮晶晶的眸子還是令他有一剎那的失神。
「我懂你的心情。」雅魚再也抑不住滿腔熱血的衝動,衝口而出,聲音乾淨而溫婉。「我懂……」
他沒有被她的「非聾莫啞」給嚇到,只是露齒一笑。「真的?」
「真的!」她猛點頭,臉上滿滿的真摯誠懇,完全沒有發覺絲毫異狀。
「咦?妳不是啞巴!」他佯裝一臉震驚。
雅魚一怔,小臉迅速湧上兩朵紅暈,低下頭來,結結巴巴的道歉,「對……不起,我不是有意……我、我……」
「我太傷心了。」麒麟歎了一口氣,俊美的臉龐蒙上一層傷心。「我這麼信任妳,還以為妳是個純情善良無知的女孩,這才安心對妳一舒胸中煩悶;沒想到妳竟然扮豬吃老虎,裝聾作啞,就這樣把我滿腹真心的私密話全給聽得一字不漏!」
「對……對不起。」她從來沒想到自己逞一時的意氣之快,卻深深傷害了一個人的自尊,慌得意亂心焦,手足無措。「我不是存心的,我只是……我……」
「妳耍我。」
「沒、沒有,不是這樣的……真的非常對不起。」
「妳的道歉來得太晚。」他別過頭去。「我不接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