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十五那日過後,宮裡宮外都有些不尋常的浮動,不止明恩華的娘家人遞牌子過來拜見得更勤了,許多委託也都透過這些夫人的拜見傳達到她手上,非常的擾人,卻又不得不見,連她那全心禮佛早已不問世事的娘親,也被宗族裡的人給送進宮裡見她。
已經當官的人倒沒說些什麼,倒是那些既沒本事通過科舉,又沒實才讓人舉薦的人,拚命捎來消息,渴望從她這邊得個一官半職。他們都一致認為明家現在只有五個人在朝廷任職,委實太少了些,憑聖上對明家的恩寵,再多來十幾個人人仕,也算合理。不必非得擔個要職,就閒差即可,這樣走出去多麼風光,好過在家裡賦閒,鎮日只曉得逗鳥賽狗,無所事事。
明氏家族富貴百年,如今枝葉繁茂,是養出了一些優秀的文才武才,但也養出了難以計數擅長享福卻無甚才能的草包公子哥兒,其中更不乏仗勢欺人之輩。
別人都當她現在是紫光帝眼前最說得上話的寵妃,看那張妃三天兩頭的上門冷言冷語,以及詠春宮逢迎交好的表面下,那掩不住的妒意等等,就知道現在世人是怎麼看她的。
她就這樣被推到浪頭上了。只因那一夜之後,皇帝刻意在早朝上遲到,沒給她掙扎或思考的時間,煩亂的日子就接踵而來。
她能怎麼辦呢?
「哎,娘娘,先別吃,這蓮心還沒挑出來呢!」明翠見主子隨手在桌上拈了顆新採下的蓮子送入口,趕忙驚叫著。
好苦……
她被苦得說不出話,但沒吐出來,還是堅持的嚼了兩三口,迅速將苦得可比膽汁的生蓮子給吞下。
「快喝杯蜜茶吧!」明翠動作俐落的將茶奉上。
明恩華很快接過,一口灌完。喝完後,才想到:
「怎麼會有蜜茶?」
「娘娘,妳忘啦?等會兒予瞳公主會過來跟妳請安呢!這是給公主備的。」
「啊,是了。予瞳要來呢!」雖然還滿嘴苦,但忍不住笑了。
身為正宮妃的好處是隨時可以召見自己的親甥女。雖然得到內務府報備,每次都得想個冠冕堂皇的理由才行。
自從皇帝下旨令明夏宮從下個月初一開始,將三皇子、四公主帶到明夏宮撫養後,宮裡的人無比乖覺,這下再也不必讓人勤跑內務府了,昨天人家自動來說明啦:四公主可隨時來向明夏宮請安,天天來請安,以全孝道。
得勢眾人捧,說的就是這情況吧?
人人都會對她大開方便之門,讓她明白何謂在宮裡橫著走。
這種高高在上的張狂、似乎天下盡在我手掌握的權力滋味,莫怪能輕易使人墮落,抓了就不願放。
就在她怔仲體味著權力時,一聲清脆嬌軟的童音撲來——
「姨娘——」
「瞳瞳!」她驚喜叫著,蹲跪著身子,將撲進懷中的小人兒牢牢抱住,一時忘了想為什麼沒有人通報,而予瞳卻已經跑到懷中來。
明夏宮人人各司其職,從宮大門口一路到她現在所在的花廳,至少有三道把關的人。再怎麼說,也該有人傳聲領路才是吧,怎麼會就這樣讓予瞳一個人跑進來?
明恩華心中雖隱隱覺得不對勁,但因為太歡喜了,所以也就把所有雜思都擱開不理,只專注摟著懷中小人兒,道:
「瞳瞳寶貝,這幾日好不好啊?有沒有乖乖吃飯睡覺?來,姨娘看看有沒有長高了、有沒有變漂亮了。」
「我有變漂亮!父皇說的。」小公主很認真的回答著,而且還一臉得意的樣子。說完就轉頭找證人。「父皇,您有說過的,對不對?」
父、父皇?
明恩華腦中霎時一片空白,只能呆呆望向門口那個笑吟吟的挺拔偉岸身影。
四周的人何時跪成一片?她竟無所覺?!
「是啊,予瞳愈來愈漂亮了,是朕最美麗的小公主。」心情很好的皇帝邊向她們走近,邊說著。
「臣妾叩見皇上——」
她忙要跪,被皇帝一手拉起,那隻手很順理成章的環住了她的柳腰。在她怔怔直視帝王的臉時,聽到帝王以好聽的聲音在她耳邊道:
「素顏朝天,別有一番風情。看來朕今日是來對了。」
第四章
「夫三端之妙,莫先乎用筆;六藝之奧,莫匪乎銀勾。昔秦丞相斯見周穆王書,七日興歎,患其無骨;蔡尚書入鴻都觀碣,十旬不返,嗟其出群……」
一名六歲男娃,手上抓著一管筆,裝模作樣的在空氣中虛寫著應景,搖頭晃腦的背誦「筆陣圖」,即使有些地方背得結結巴巴,丟句少字的不甚熟悉,但也夠他得意了,不時還神氣的瞄了瞄旁邊杏眼圓瞪、滿臉不服氣的四歲小女孩。
「……然心存委曲,每為一字,各象其形,斯超妙矣,書道畢矣。永和四年,上虞制記。」用力點頭:「母妃,我背完了!」
「很好。」明恩華點頭,語氣不無驚喜的道:「雖然才六歲,卻已經能夠強記下整篇文章,真是個聰明的孩子。」
小男孩滿臉遮不住的得意,覺得拚命背下這篇文章很值得,也就不怪這半個月來,柳女官以明夏宮助教名義,天天跑到初晞宮煩他背書的事了。
「姨娘!我也會背,我也要背!」一點也見不得最親愛的姨娘稱讚別人,而且那人還是常常捉弄她的三哥,四公主予瞳用力搖著明恩華的手臂,小腳在地上蹬啊蹬的,拒絕被冷落。
「這可是做學問呢,四妹。妳小小一個人兒,抱著妳的陶偶娃娃好生玩兒去也就是了,別在這邊強。」六歲的小男生,一副成年大人的老氣橫秋狀。
「姨娘,妳看他!」四公主氣得眼眶都紅了。
「三哥跟妳說著玩呢,妳還真的急了啊?瞳瞳,妳想背什麼呢?」
「我我……嗯,對了!我要背詩!」
「少來了,妳會背什麼詩啊?我看——」
小女孩沒讓三哥有機會將風涼話說完,急巴巴的衝口尖叫——
「取紅花,取白雪,與兒洗面作光悅。取白雪,取紅花,與兒洗面作光澤。取雪白,取花紅,與兒洗面作華容。怎樣?!」雙手叉腰,不可一世的以下巴瞪向三哥。
三皇子予暘錯愕一楞,先是被妹妹的尖叫聲弄得耳朵轟隆隆的,待能回神時,只疑惑的想了下,問向明恩華:
「母妃,這首詩好奇怪呢,怎麼聽起來像歌謠?」
「是歌謠,也是詞兒。這首《靧面辭》的章句結構不是詩。」明恩華忍笑說道。以很正經的表情對予瞳稱讚道:「瞳瞳,妳好聰明,姨娘沒特地教妳,妳就會背這首詞了呢。」
「嗯!」小人兒得意的用力點頭:「姨娘幫瞳瞳洗臉時唱的歌兒,瞳瞳都有記下哦。」
「哈哈哈,這是洗臉歌兒嘛,多直白的內容啊。四妹,妳背得好,正符合妳的年紀呢!背完了洗臉的,應該還有洗手、洗腳的吧?一道背完吧,也好讓哥哥開個眼界如何?」
「才沒有洗手洗腳歌兒呢!我會背的詩可多著。」雖然聽不太明白這討厭的哥哥是在笑她還是怎地,但在同儕間爭鋒好表現是人之常情,小丫頭片子立刻又想到一首詩背了出來——
「至近至遠東西,至深至淺清溪。至高至明日月,至親至疏夫妻。」這會兒想到該搖頭晃腦一下,於是小頭顱認真的隨著詩韻左右擺動,一副很有學問的樣子。背完詩之後,既得意又有些不確定的扭頭看姨娘,小聲問:
「這可是詩兒了吧?姨娘。」
「當然是。瞳瞳好厲害。」沒料到甥女會突然背出這首詩,明恩華在心底回想著,怎麼也不記得有教瞳瞳背過這首。可能是前幾天讀到時,隨口念了出來,被瞳瞳記下了吧。
得到姨娘明確的答案後,馬上再度以下巴望著三哥耀武揚威。
「我會背詩!你以後別再笑我了,知道嗎?」
三皇子還在想著那首詩,腦袋有點迷糊,吶吶疑惑著:
「怎麼一堆至字?」
「因為它叫《八至》,所以整首詩一定要一至到底,怎樣!」好神氣的說著。
「我沒聽過詩可以這樣做的,好像太簡單了,跟太傅或柳女官教我念的都不同。」小男生不明白同樣是讀詩,為什麼妹妹讀的都這麼簡單直白。
這麼簡單的東西,還能叫學問嗎?學問應該是博大精深的不是嗎?他覺得好疑惑。
柳女官?為什麼予暘會提到她?她尚未讓柳女官參與這兩個孩子的教學啊,為什麼予暘會識得她?
撇下心中浮起的疑惑,明恩華對予暘笑道:
「讀書學習本來就該由簡入難,這樣循序漸進下去,才不會輕易對學習感到辛苦挫折。何況現在是我們的休息時間,應該放鬆,背一些有趣的詩、講一些有趣的故事,不是很好玩嗎?」
「說得好,理應如此。」帶笑的聲音突兀穿進三人偷閒的庭院涼棚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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