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候他正在準備大學考試,有一段時間沒去老嚴的店。
不知道為什麼,那段時間他一面準備考試,一面會想起她安靜一個人坐在店裡充滿距離感的身影。
每次想到她,心裡總泛著莫名的酸疼,他明白自己其實對她小小的身軀要承受大人不負責任的後果很是心疼。
考完試後,再見到她,已經是三個月後……
他到店裡隨即下意識地尋找那安靜美麗,長髮垂肩的小身影,但是角落那一桌,只有吃麵的客人,她……不在了嗎?
心裡莫名地抹上一抹落寞,來不及細想那種感覺,就聽到老嚴喊了聲:「小言,叫你不要洗,去做功課!」
小言——她還在,她在哪裡?
他回頭順著老嚴的視線看過去,卻只看到一個穿著寬鬆五分褲、大T恤的「小男孩」蹲在路邊洗碗盤。
他又看到「小男孩」抬起臉來,一雙黑沉沉的大眼睛瞥了他一眼,對老嚴叫道:「我討厭做功課!」
他——頂著一頭短短的亂髮,一臉的倔強和叛逆,張開大腿蹲著難看的姿勢,一雙小手很努力地洗著碗盤。
不是他——是她,看到……她,他差點駭掉下巴。
聽到她還很不屑地朝他哼了一聲,似乎就像她說「討厭做功課」一樣的「討厭他」。
他還處在飽受「驚嚇」的衝擊中無法回過神來,無法想他是哪裡得罪她,又聽到老嚴轉過來對他說話。
老嚴說:「阿民,這丫頭成績退步,又不肯去補習。你有沒有空過來教她功課?」
他在恍惚之中有一絲明白,應該是老嚴先前跟她提過了,而她不願意,所以才瞪他,果然馬上就聽到她喊:「我才不要!敢來我打斷他的腿!」
一瞬間他聽到腦袋裡有陶瓷碎裂的聲音,他心目中那尊「小仙女」碎成一地……他錯愕地看著眼前的「臭小子」,心裡默默拿了一把掃帚把一地的碎片掃進畚斗裡往外倒出去,清得乾乾淨淨,連灰塵都不留。
然後他聽到自己咧嘴笑著對老嚴說:「好啊!我有空就過來。」
隨即迎來一道惡狠狠的瞪視,他突然懷疑三個月前看到的那個安靜、讓人離不開視線的身影,會不會只是他的幻覺?
眼前這個「粗魯鄉下小男孩」才是她原本的樣子!
「……」
他仰躺在浴缸裡,深深地吸了口氣——
今天阿言的打扮,讓他以為已經清除的記憶又清晰地浮現出來。
那個氣質出眾,美得令人轉不開視線的女人,完全就是阿言小時候的樣子,一樣美得令人窒息……
他忽然想起來,那時進店裡完全沒發覺她蹲在路邊洗碗,因為她已經完全融入店裡的氣氛,成為老嚴店裡的一分子。
這麼說來,她當時剪了長髮,穿起大T恤和寬鬆短褲,變得粗魯沒氣質,其實都是故意的?
就像她故意把成績考得很爛,故意說她不愛唸書,討厭和鄉下孩子玩,成天窩在麵店裡幫老嚴端盤子、洗碗一樣,她也是故意把自己扮成一個能在麵店裡工作而不顯得格格不入的「野小孩」……
難道一直以來她都在勉強自己?
難道他今天所看到的阿言,才是真正的朱格言?
所以……美麗、安靜,高貴又優雅,才是阿言的本質?
他忽然感覺到浴缸裡的水變冷,臉上的熱度也退了,皺著眉頭起身。
他從她十三歲就看著她長大,教她功課,經過相處以後,發現她是個很為大人著想、很善良的孩子,她用自己的方式想減輕老嚴的負擔,這點感動了他,所以他開始把她當自己的「兄弟」看待。
兄弟……就像他和大哥的感情一樣,不應該有其它。他只是對阿言更多了一份疼惜,心疼她年紀小小,就一個人背負重擔,尤其老嚴過世後,他更對自己說,他要代替老嚴好好照顧阿他言……
他一直都好好照顧阿言這個「兄弟」,一直都是兄弟兄弟……
他現在想起阿言來,心卻緊緊扯著一股疼痛。
他……真的可以要阿言嗎?
☆☆☆☆☆☆☆☆☆☆ ☆☆☆☆☆☆☆☆☆☆
深夜裡來了通電話,讓翻來覆去、煩惱到睡不著的平民,再也沒時間去想他和阿言的事——
他匆忙換了衣服,拿車鑰匙衝出門,一路上飛車開到了三合院內!
砰、砰、砰!
砰、砰、砰!
「阿言,快起來!阿言!」
激烈的敲門聲,把朱格言吵醒了,聽到是阿民的叫聲,好像發生什麼事,她來不及穿上拖鞋,趕緊先把門打開,才開燈。
「怎麼了?」
「阿姨……」他才剛開口要說,卻看見她穿著棉質背心和短褲,胸部的輪廓明顯可見,他立刻撇開了臉去。「你馬上去換一套可以出門的衣服,快點!」
聽到他緊張的聲音,她沒有多問,跑回房間換好衣服,出來才問他:「到底發生什麼事?」
他張口才要說,看著她喉嚨就滿了,停頓了一下,才緊緊握住她的手臂開口:「……阿姨打電話給我,說奶奶送進加護病房,叫我來載你去醫院。」
阿民在說什麼?
他說誰進加護病房?
她看著阿民的臉,看見他眼裡一片濕紅,腦袋轟地一聲,瞬間天搖地動!
一瞬間她的世界彷彿崩塌了,她看著阿民無法動彈,還想聽他把話說得更清楚,想聽他澄清是他說錯了……不可能是外婆!
「……我們快走。」
阿民哽咽的聲音,像一把刀插進她的胸口,她頭皮一陣麻,聽到「快走」,催促自己移動腳步,腿卻不聽使喚的顫抖,她連自己是不是有移動腳步都無法確定,最後是阿民抱住了她,帶她坐上車子。
外婆……中午喜宴上還好好的。她難得想關店休息幾天,留在北部和女兒相聚的。她的身體一直都很好的。
外婆……好不容易度過了失去另一半的傷痛,和她相依為命。
外婆……不能丟下她一個人,不能像外公一樣突然倒下就走了,千萬不要!
平民看她一眼,緊緊握了一下她的手,卻也不知道如何開口安慰她。
只看她一路無聲的哭泣,一張臉濕了沒停過,他的胸口愈來愈緊,愈來愈痛,不停祈禱……能有奇跡發生。
他沒告訴阿言,奶奶倒下後就停止呼吸,醫生已經宣告急救無效。阿姨叫他趕緊帶阿言上去,是為了去見奶奶最後一面……
奇跡……希望奶奶能聽到阿言的聲音,希望奶奶掛念阿言,重新張開眼睛,恢復健康……
「阿民,我很需要……我很需要外婆的……我真的很需要……」
「……我知道……你不要哭。」
她還是不停的哭,眼淚從來就沒有止住……
她很需要外婆,但人老了,總是要走……誰也沒能留住。
外婆,似乎知道她來看她,她看見外婆留給她最後一抹笑容,安詳的走了。
這個夏天,她又失去她最重要的親人。
第8章(1)
進入深秋,落葉翩翩,三合院內不再有人居住。
「嚴家手工面」關門有半年多了,始終不見店門再開。
「平家鮮活餛飩麵」依然門庭若市,餛飩依然好吃,只是這面嚼起來總覺得口感有差了那麼一點。
聽說現在是平家老闆自己擀面,也不知道是濕度掌握得不好,還是麵團稍微揉過了頭,來填飽肚子的還吃不出差異來,遇到吃麵的行家一入口,總不由得要感歎一聲,懷念起現在已經吃不到的「嚴家手工面」了。
平母也是吃麵的專家,每次吃小兒子擀的面,都忍不住要問一句:「阿民,小言什麼時候回來?」
「……不知道。」
嚴奶奶過世後,阿言整個人就變了,整天不哭不笑、不吃不動也不睡,就一個人坐在嚴奶奶的房間發呆。
三合院成了她觸景傷情的地方,嚴如玉深怕她再下去會憂鬱出病來,堅持把她帶到北部一起住。
本來阿言不肯去,是嚴如玉哭著求她了,她才軟化。
她什麼話也沒跟他說,就跟著嚴如玉走了。
她一離開,就好像把他的心掏空了,而她只不過是搬去跟她母親住。
過去他大哥、大嫂從家裡搬出去,他也不曾有這種心痛的失落感。
原來這就是阿言在他心目中的地位,一直以為把她當「兄弟」看,其實她跟大哥一直都擺在不同的位置。
直到她離開溫柔鄉,他才驚覺阿言也有離開他的一天,如果他不抓緊她,有一天他會真正的失去她。
這半年多來,他每天照三餐打電話給她,提醒她要多吃飯。
打開電視看氣象新聞,知道北部下雨了,他也趕緊打電話,叫她出門要記得帶傘,房間門窗記得關。
每個禮拜店裡休息,他就急著開車去看她,甚至店裡提早關門,他抓到時間也會衝上去,即使只是看她一眼,確定她有正常吃飯,他也心安。
他每天擔心她,經常擔心得胃痛。
似乎在別人眼裡,他們已經開始交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