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他講道理是不通的,貞娘正不知道該怎麼辦,馬車裡的車簾讓人撩了起來。
「怎麼回事?」徐瓊探出半個頭。
「大姑娘。」想不到阿茂丟下貞娘的手,一溜煙跑到馬車前扒住門框道:「大姑娘,你們要去哪兒,阿茂也要去。」
「我們有事要辦,阿茂也有事嗎?」徐瓊親切地對著他笑。
「阿茂有事,你們的事就是阿茂的事,貞娘最不好了,總丟下我,我不管,你們去哪兒,我也要去。」他嘟起嘴,一臉一定要跟著去的表情。
「大姑娘,奴婢這就把阿茂帶下去,請大姑娘原諒。」貞娘慌張失措地拉起阿茂的手,形成兩人拔河的局面,可是說到底,阿茂是個男子,他一但使起蠻勁不想動,小小的貞娘也拿他沒有辦法。
「想去就上來吧,馬車裡還寬闊得很。」徐瓊出言制止了兩人的拉鋸戰。
阿茂歡呼一聲,跳上了馬車。
他坐不住,擾得車上的人都不安生,最後還是徐瓊用點心塞住他的嘴,他這才安安靜靜坐了下來。
貞娘滿臉慚愧。
他們去了金華,為的是要找瓷土。
唐代的六大青瓷窯中,婺州窯名列其中,金華、蘭溪等地土壤肥沃,在後世都發現有古窯遺址,徐瓊要去金華一個專門產高嶺土的村子。
這村子有十幾戶瓷土人家,一進村子,融合了長石和石英以及質地純白細膩的高嶺土放眼皆是。
阿茂吵著要喝水,她們不得不客氣地敲了一戶人家的門討水喝,喝水的同時,徐瓊驚訝地發現這戶人家的後山有著類似景德鎮高岑村的高岑土。
一因為高岑土的發現,新舊瓷土混合後,可降低瓷器燒成中的變形率,燒製出來的青白瓷胎體厚重,光澤度好,質量有顯著的提高。
徐瓊和這戶人家的老爺子達成協議,買下他後院的高岑土,為期三年,她也只能在婺州待上三年。
老爺子看著閃亮亮的一小錠銀元寶,滿口答應。
上車前,徐瓊看著玩得全身都是泥巴的阿茂說:「你是我的福星。」
阿茂呵呵笑道:「下次我還要來。」
這一趟有得吃又有得玩,大夥兒都對他笑,雖然不明白福星是什麼,他還是很開心。
徐瓊允諾,要是有好玩的,有機會一定捎上他。
阿茂笑得見牙不見眼,老鷹抓小雞似地將徐瓊扛起來放到肩膀上,她驚呼了一聲,很快抱緊他的頭。
她沒被阿茂的行為嚇暈,倒是丫頭們和阿青被他突如其來的行為駭傻了,任誰都沒想到他有這麼一大把力氣,尤其貞娘更是手足冰涼地軟了身子,一想到要是鬧出亂子,小姐如果出了個什麼萬一,她可怎麼辦?
「阿茂哥,這樣不好。」舉高看遠對一個小姑娘來說,應該是挺有趣的一件事,但是她的靈魂可不是孩童,坐在阿茂的肩膀上,腳踩不到地,心裡只覺得很不踏實。
阿茂吶吶地問:「大姑娘不喜歡?」
「不喜歡,我會害怕。」
「不怕、不怕,阿茂的力氣很大。」他有些茫然,明明那些和他一起玩的孩子們都很喜歡他這樣啊。
「你放我下去。下回不論想做什麼,都要先問過我,好嗎?」她看著他略帶閃躲的眼睛。
「阿茂知道了。」他果然小心翼翼地把她放下,還替她撣了撣裙子上看不見的灰塵。
「謝謝阿茂哥。」
「大姑娘謝我呢。」下一個瞬間,他又恢復無憂無慮的模樣,滿地亂轉了。
拿到了瓷土,徐瓊很是愉悅,就算回到家被馮嬤嬤碎碎念了半天,她仍是笑咪咪的,絲毫不以為忤。
「嬤嬤,人家只是出去找點泥土,您是覺得您被丟在家裡所以不高興嗎?那麼下回瓊兒出門一定不會忘了您。」
「我哪是想出門?我這是擔心啊,你這伶牙俐齒的丫頭。」
「嘻嘻,我這不都是跟您學的嗎?」
當然了,在回程,她牢牢叮囑眾人,之前發生的小插曲就不用向馮嬤嬤回報了,她連腳皮都沒有磨破一塊,既然人好端端的,就沒有什麼好提的了。
當薔薇花開到最艷的時候,徐瓊想要的柴窯蓋好了,泥也煉好了。
她把自己試做的坯碗送進窯裡,隔板上一排排色彩柔和素淨的瓷碗宛如豆蔻未開的少女,沒有釉彩的華麗外衣,只有靜雅細膩的線條。
將這些未上色的瓷胎放入窯內燒成素瓷,待冷卻後進行上色,再以低溫燒成,這叫釉上彩,若將顏料直接塗抹在未上釉的瓷胎上,再上釉後燒成,稱為釉下彩。
她也不明白自己這麼多有關陶瓷的知識是從何而來,甚至能動手做,毫無堊礙,摸著瓷土和攪拌著釉色,反覆揉搓切捏、熟諳瓷釉色漬調配,哪處燒出來該是漸層紅色、哪塊該是草木灰色,其中定然會有不可預料的變化,青紅該到什麼程度、漸層會變化出哪種型態?出爐之前,誰也不知道會是如何。
所謂的入窯一色,出窯萬彩,便由此而來。
這些,對她而言就好像在做一個已經做了好幾輩子的工作一樣。
心裡頭的渴望無比清晰鮮明,有什麼東西就要從她的腦子裡呼之欲出,但是那幾千把尖刺又來了,扎得她宛如被巨獸的爪子抓住腦袋,硬生生要被撕裂一般。這一次,她沒有發出撕心裂肺的呼喊,和疼痛相處久了,總會學到如何與其和平相處,即便疼痛難言,她還是拚命地努力穩住呼吸,藉以緩和尖銳的頭疼。
「小姐、小姐,您還好嗎?」聲音很遙遠,是小柴師傅。
「大姑娘。」春娥和貞娘的叫聲有些尖利。
徐瓊緩緩睜眼,抹去額際的密密細汗,一臉蒼白,「我很好。」
如果她的過去已然成為雲煙,一再想把它召喚回來的下場就是這樣,那麼,就讓它過去好了。
「您還是歇下來喝個水吧。」春娥對小姐時不時發作的頭風已有經驗,很快就把安寧鎮痛的藥茶端來。
柴方也跟著吁了口氣,心底雖然不明白一個官家千金小姐為什麼不好好學那些女子該懂的東西,而是花費大把力氣弄這些匠人的玩意兒,但他來徐府也有段時日了,雖然不曾刻意打聽,然而許多事情總會從人的嘴裡不經意溜出來,拼拼湊湊也能瞭解個大概了,原來是要為母親守孝而獨自留在這裡。
大創朝重孝道,孝順是子女的本分,女子未出閣前,命運掌握在父母手上,出閣後得聽夫君的,一生沒有自主的權力,這女娃兒能自由自在的,想做什麼就做什麼,也就這麼些年而已吧,再過個兩年,年紀一到,這些所謂的自由就會不見了。
「謝謝。」喝過藥茶的徐瓊把茶盅遞給春娥,春娥還想說些什麼,徐瓊揮手讓她別說了。
「窯蓋好了,不試試怎麼知道能不能用?」又不是蓋來當裝飾品看的,既然是生財用具,不能不試用。
春娥退了下去,她知道自家小姐在這一方面有著異於常人的固執,只是,兩炷香過去後,阿青來了。
這時的徐瓊在柴方的協助下將磚塊封堵窯口,只留下一個送柴的觀察口,燃料是松木,接下來的二十四小時——也就是十二個時辰中,必須有人不間斷地加柴燒煉,在沒有現代化儀器監測的情況下,只能憑肉眼觀測窯膛的溫度,掌控火候。
「大姑娘,那位爬牆……呃,住在隔壁的小公子今天來問過幾遍,不知大姑娘什麼時候有空見他?」阿青實在不明白,好好的門不登,爬牆這麼有趣嗎?
「去打發他,就說我走不開。」徐瓊頭也不回地盯著爐口看。
她全神貫注在這裡,能不能燒成,這幾天就能見分曉,哪有空閒見那小屁孩?
「是。」府裡上下都知道小姐已經在這口窯邊忙了好幾天,就算外行如阿青也知道,這節骨眼正是離不開的時候,既然小姐說不見,自然就是不見。
「小柴師傅,你也先回吧,這火得燒一天一夜,結果要是出來了,我立刻讓人通知你,這是工錢,請收下。」徐瓊說著,遞過去兩封東西,一封是銀子,一封是婺州最好的糕點。
柴方遲疑了一下,雖然收到銀子無比開心,可是這窯是他獨立蓋好的,就像親生兒子一樣,雖然很想親眼看著它運作的情形,但是他的體力確實到了極限,之前徵得了小姐同意,兩天後可以再過來瞧瞧。
「那麼,小的告辭了。」拿定主意後,他笑顏逐開地離開了。
「大姑娘……」春娥支吾地喊了聲。
徐瓊眉眼一撇,「怎麼?」
春娥趕緊接話,「大姑娘可千萬別叫奴婢下去,咱們幫不上捏泥的忙,但還是可以往窯膛裡送柴火的。」
「我就是怕把你們累壞了。」她們都跟著她在這裡泡了一整天了。
「大姑娘都不累,奴婢們累什麼?」兩個丫頭不禁對看一眼,主子不怕自己累著了,反倒怕她們這些像是擺設的奴婢累壞,她們能碰上這麼體諒人的主子,只能說自己上輩子燒了好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