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司徒家父女的日常(1)
「……天靈靈,地靈靈,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青龍破,白虎困,玄武壓頂,朱雀烈火……四方鬼祟,八方
魍魎,速速迴避,天師到來,斬魔除妖,厲鬼必誅……」黃符上頭有著用如血的硃砂龍飛鳳舞書寫的符文,明明四周無風,符紙卻好似隨著無形的絲絡舞動,忽高忽低,忽左忽右,詭異得教人不寒而慄,心中不由得發虛。
為惡者,心裡有鬼。
舉凡家宅不安者,必有不可道於外人知的隱私,哪家大戶人家後院沒埋幾具屍骨呢?封起的古井中陰風慘慘。
當人心不安時,頭一個想到的是能鎮宅保平安的道士。
而此道士可非尋常人也,自稱龍虎山第三十七代傳人,傳承擅長奇門遁甲、捉鬼縛神之張天師之術,精通陰陽,一眼能視邪物,一眼可見鬼魅,天上幽冥兩界任他來去。
轟地,符紙無火自燃。
見狀,眾人一陣驚呼。
「老……老爺,真的有鬼,是五姨奶奶,是她回來索命了……」死不瞑目,陰魂不散呀!
「閉嘴,她自個兒不想活了,關府裡什麼事,你再多說一句小心我扇你大嘴巴……」腹廣的黃老爺唇上蓄著八字鬍,下巴尖兒一撮山羊鬍,他面有懼色地搓揉著修剪得十分工整的山羊鬍,卻仍故作鎮定地道。
不過是十兩銀子買來的村姑,還以為自己是什麼貞節烈婦!
只是這人哪,不做虧心事,夜半不怕鬼敲門,他那撫鬚的手不由自主的輕抖著,抖得連鬍子都跟著一顫一顫的。
黃老爺是本地的富商,有一妻七妾,染指過的丫頭不計其數,他這人除了忒會經商賺錢,唯一為人津津樂道的便是好色,能用銀子解決的事都叫小事,尤其是女人。
五姨奶奶原是裡灣村小農的女兒,他一日到村裡收租瞧上了眼,不顧對方已有婚約,硬是用十兩銀子搶來的。
人家不從,他便以她的家人做為要脅,逼得她不得含淚委身比老父年歲還大的商賈。
誰知一年後她在縣城唸書的未婚夫找上門,要帶未婚妻離開,黃老爺一見年輕小伙子面白人俊,硬是生得好皮相,他便命下人打斷對方作文章的手,並劃花其臉面,使其終生與功名無緣——本朝有例,殘疾醜陋者不得為官。
她得知未婚夫因她毀了前程,當下嘔了一口血,當夜懸樑自盡,並留下血書一封,誓言化為厲鬼,既然黃府誤她一生,她便要黃府為她陪葬,從此家宅不寧,子孫不興。
也許真應了五姨奶奶臨死前的血咒,至她死後的七年內,黃老爺不管做什麼都非常不順,行商和內宅皆狀況百出,不是訂好的貨被人中途攔了,便是妻妾們大打出手、爭風吃醋,讓他疲於奔命,一下子哄哄這個,一下子安撫那個。
但這些都是無關痛癢的芝麻小事,他真正擔憂的是自五姨奶奶人不在了之後,黃府居然再也無一名孩子出生,不論嫡系或旁支,一府的女人沒有一個懷有身孕,子嗣稀薄。
更令他害怕的是,近兩年來,他無端死了兩名庶女和一名嫡子,七歲大的小兒子也重病不起,只剩一口氣拖著。
黃老爺不是沒請人來府裡唸經,設道場開壇,想要化解這一連串的不幸,可是每請一回,府裡便會有一人無端死去,無災無病,只有脖子下方有十分明顯的十指青紫色掐痕。
「小童,劍來。」
「是。」
下一瞬,劍嘯聲揚起,一把週身透綠、鑲嵌一百零八枚銅板的金錢劍如流虹劃過,留下一道翠綠色殘影,瑰麗卻帶了一抹嗜血的殘酷。
劍尖劃過之處莫名寒意頓生,好像那裡有著什麼東西亟欲掙脫,被劍光追著跑,無處可躲的向四周伸出猙獰陰爪,企圖捉住什麼好逃生,刻滿符咒的金錢劍使妖魔命喪當場。
驀地,無一物的天空灑下深墨色黑雨,落在地面上竟成暗紅,似血,又似人的骨肉在蠕動,掙扎著向上延伸。
眾人駭然,連退數步,擺設道壇的院中只餘一仙風道骨的中年道長,與一名眉目清秀的道童。
那暗紅色、似血似骨肉的東西,像是想要向四周逃脫般的劇烈晃動,漸漸地又沉寂下來,彷彿無力掙動,最後軟化成一灘血水,很緩慢的滲入地底,地面上再不見一滴令人作嘔的血漬。
燃燒的符紙緩緩飄落,化為灰燼。
此時,風起。
微涼的徐風吹散了讓人不適的血腥味,一切回歸平靜,空氣中時有時無飄散著淡淡的荷花香氣。
財大氣粗的黃老爺府上什麼都有,金銀珠寶、綾羅綢緞、古玩字畫,唯獨少了風雅,他七畝大的宅子裡並未栽荷,附近十里內也無種荷人家,這荷香從何而來?
無人能解,只知道長法力無邊,為家宅平安竭盡心力。
「空空道長,這樣就成了嗎?」
長了一副好皮相的空空道長天人般仰首望天,掐指一算,一隻羅盤朝東南西北四個方位旋了一圈,頗有幾分道家的修為,清風明月、一身仙氣。
「嗯,差不多乾淨了,貴府姨娘雖心頭有怨,但仍顧念家中父母,黃老爺就當是佈施吧,取個一百兩為其蓋新屋,買幾畝地,讓他們安度晚年,衣食無缺。」人無憾則含笑九泉,不理紅塵事。
「什麼,還要一百兩?」黃老爺有些肉疼的不想拿出來,在田里幹活的泥腿子哪值得他另眼相待。
「一百兩買你的家宅平安,很划算。」用銀子就能消業障,已經算簡單的了。
雖然一百兩真不算多,但好歹也是辛辛苦苦賺來的,黃老爺不情願的咕噥道:「不是請道長化解了,怎麼還要花錢?」
空空道長表情玄妙的朝他睞去一眼。「花錢買心安,厲鬼作祟非同小可,本道長費盡九牛二虎之力勉強收伏,可也只能強行將她送回地府,三、五年內保她不再入宅為亂……」
「等一下,道長,你說三、五年內?」所以等過了這期限,女鬼又會來鬧得他家破人亡,妻離子散?!
「是的,我最多能壓制她五年,之後就要請黃老爺自求多福了,若是不能消弭她的戾氣,她由鬼化魔就更不好對付了。」
「道長,那我舉家搬遷如何?」黃老爺問道。反正他有得是錢,把這間宅子賣了,到繁榮的府城再買一幢更大間的。
空空道長搖著手道:「不成,你取走她的處子血,她這輩子是跟定你了,而且你是不是讓她拜過祖宗,表示她生是黃家人,死是黃家鬼?」
「這……」黃老爺心一驚,當初他會這麼做只是想嚇嚇五姨娘,讓她認命地做好當妾室的本分,別一心想逃
離他身邊,而且他對她還是有幾分偏寵的,要不然向來只有正室才能入祠,每年也就那幾回,多了也不允許。
「黃老爺若不信鬼神,便不會請貧道來淨宅,所謂天道循環自有因果,種善因,結善果,你若肯大開方便之門,此女便受你人情,又怎好向你索討昔日恩怨呢!十年、八年怨氣消了,她自會去投胎,到時黃老爺便可高枕無憂。」
「此言當真?」黃老爺最怕無後送終。
「修行者不出妄言,信者恆信之。」自古冤家宜解不宜結,除卻前塵往事方可重來,再造涅盤。
黃老爺想起五姨娘在身子底下的嬌吟低嚶,好歹她也服侍過他,況且保命比銀子重要,於是他勉強點頭道:「好吧,我就給田家一百兩,讓他們翻修破舊不堪的土磚屋,剩餘的銀子拿去買地,有了地就有糧食,橫豎是餓不死。」
「無量壽佛,黃老爺有此善舉必得好報,貧道再贈你一符,貼於正堂門楣處,保你邪物不入,家宅安康。」空空道長取出硃砂書寫的符紙,虛蓋了一隻欽天印,奉旨鎮守。
「多謝道長、多謝道長,這小小意思望請笑納。」黃老爺命人奉上一隻用紅紙包著的厚厚紅封。
「修行人也要吃喝,那就不客氣了。」仙人收銀子也很仙氣,手一掃過,紅封消失不見。
管家代主子畢恭畢敬的將空空道長和小童送出黑漆大門,鋪上青玉的石階映照著日漸西落的霞光。
走了一小段路後,束髮的小童朝道士伸出不算白皙的小手。「拿來。」
「拿什麼?」空空道長眼兒一垂,問道。
「少裝蒜了,神棍,銀子拿來交底,別想藏私。」招搖撞騙的招式百用不膩,他真以為他是降魔除妖的術師嗎?
司徒空空沒好氣地朝小童頭上一敲。「豎子無禮,什麼神棍,本道長可是憑真材實料,絕不摻水。」
小童沒好氣的啐了一聲,「爹呀,你這些話留著去騙別人吧,唬不了我的!我看你揮呀比的,你真的捉得住鬼?」
原來這一對道長、小童是親父女,一大一小穿著相似的黃色道袍,大的清雅儒秀,小的秀逸靈動,三分像的面容都有著笑窩,鼻樑直挺、鼻翼有肉,膚色偏白,眼大唇厚,父親眉粗,小兒細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