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撕開碗蓋,倒入調味包,接著注入滾燙的熱水。
呆站在飲水機前,劉巧薇忍不住仰頭打了一個大大的呵欠,然後轉轉脖子、動動肩膀。
算一算,她已經超過二十四小時沒闔眼了。
昨天午夜下了班之後,不到兩個小時就馬上被緊急Call回來開了一台刀;好不容易結束了三個小時的手術,才稍稍喘息,救護車又送來了五、六個拿棍拿刀互毆的青少年。
唉,反正每天都一樣,急診室老是這麼熱鬧。
思及此,碗裡的水位已至八分滿,她回過神,端著泡麵回到自己的座位。她累到就連等面的三分鐘都能偷閒補眠。
「劉醫師,你又吃泡麵呀?」
突然一句話傳來,她倏地清醒,抬起頭朝著聲音望去,是大夜班的醫師。
「是你啊,梁醫師。」她打了聲招呼,揉揉疲憊的眼,又打了個呵欠,「你怎麼這麼早就來了?」
看看時鐘也才晚上八點半,有一瞬間她還以為自己累到眼花。
「也沒多早啊,我聽說你已經值班超過二十四個小時了?」梁鴻彥微微一笑,套上了白袍,「反正我閒閒沒事,就先過來幫忙。」
「嘖嘖,真刺耳,我也好想說『反正我閒閒沒事』。」劉巧薇苦笑一聲,掀開泡麵碗,拿起筷子攪拌了幾下。
男人盯著她,忍不住皺眉。「你別吃泡麵了,我出去幫你買點什麼吃的回來?」
「免了。」劉巧薇毫不猶豫地拒絕了對方的善意,低頭吸了一大口麵條,才繼續道:「誰知道等一下會不會又有什麼鳥事情發生?像是貨車對撞啦、路人喝酒互砸的啦、夫妻互咬有的沒的,所以還是先吃了眼前的食物,填飽肚子才是明智——」
豈料連話都還沒說完,砰的一聲,門就被護士推了開來。
「劉醫師!」
看吧。
劉巧薇一點都不意外。「又怎麼了?」她歎了聲,放下筷子,拿起桌上的聽診器就往脖子上掛,一副準備上戰場的樣子。
「救護車剛送來一位穿刺傷員,目前還在失血。」
「受傷的部位是?」
「腹部左側。」
「OK,我馬上過去。」說完,她立刻站起身。
「等一下,」梁鴻彥喚住她,「那邊我去處理,你先吃麵吧,順便躺一下,睡個半小時也好。」
她苦笑了下,道:「現在是我當班,哪有叫你去的道理。」
好意心領之後,她頭也沒回地隨著護士火速離開辦公室,留下一碗熱騰騰的泡麵,以及一個被冷水澆頭的男人。
趕到急診室,劉巧薇掀開布簾,她先看見左腹湧血的傷口,然後目光自然而然地落在那肌理分明的六塊肌上,接著是男人結實健壯的胸膛,最後才是他右胸口的那只……青色老鷹。
她頓住,瞬間頭皮發麻。
這個刺青,她看過,而且簡直像是烙在她的大腦裡一樣,想忘都忘不了。她心一緊,視線迅速上移,落在男人的臉上—果然是他。
「……劉巧薇?」男人瞠大眼睛,震驚的情緒不亞於她,「你是醫師?你是這裡的醫師」
男人語氣驚奇誇張,好像她當醫師是什麼不可思議的奇跡一樣。
「幹麼?你瞧不起我?」久違十二年,劉巧薇卻毫無敘舊的雅興。
此刻她火冒三丈,新仇加舊恨,如果不是因為刑法第二七一條的話,她一定會拿手邊的工具再補他一刀。
「瞧不起你?什……你在說什麼?我怎麼可能瞧不起你,我的意思是——」男人意圖辯解,只不過,話才說了一半,她便粗魯地按壓他的傷口。
「啊啊啊啊!」男人慘叫出聲,不可置信地瞪著她,「靠!你故意的嗎?」
假借檢查傷勢,卻有報私仇之嫌。
「陳士勳,你還敢叫痛?都幾歲的人了,怎麼還這麼愛打架?」
她外表依然美麗嬌柔、教人愛憐,一如他所記得的那個模樣,然而個性今非昔比,她居然變得如此凶殘。
「等一下,」他暫且扣住她的手腕,制止了她的動作,道:「你這女人,先把我救活了再來訓話行不行?」
聽了,她靜靜地睇著他幾秒,冷漠地抽回了手。
「行。」說完,她脫去了沾血的污手套,轉身掀開布簾,然後瀟灑地丟下一句命令。
「推去開刀房。」
第1章(1)
她和他的孽緣必須從國中開始講起。
國中的時候,劉巧薇是常常上台拿獎狀的那種好學生,陳士勳則是每天被訓導處召喚的那一類。
論外表,她貌不驚人,基本造型是一副厚重的眼鏡,一頭俗到爆炸的髮型,外加長度過膝的百褶裙;而他,英俊立體的五官,每天抓得很帥氣的頭髮,還有一身特別訂作的筆挺制服,簡直活像日本傑尼斯出來的偶像。
他在入學的第一天就已經變成校園裡的紅人,聽說有不少女生在第二天就爭相送上情書,男生們更是把他當成神一樣盲目地崇拜模仿。
她還記得,國一的補習班裡曾經有個女生羞澀地對她說:「真羨慕你,可以跟陳士勳同班。」
當時她只是傻笑帶過,反正一言難盡。
事實上,他倆根本毫無交集,只不過是學號很接近而已。
她的位子總是選在第一排的正中間—是的,就是和老師眼對眼、心連心的那個位子;而陳士勳則是永遠都坐在最後一排靠窗邊。
記得有一次,導師終於受不了最後一排的那群死囡仔總是在嬉鬧,於是下了個命令,把最後一排的學生通通安插到第一排來,而第一排以後的則是順勢往後挪動。
於是,陳士勳就這麼坐到了她的正前方。
他很高,一百七十多公分,幾乎完全擋去了她的視線,這對資優生來說是件很嚴重的事。
「不好意思,你可以不要坐那麼挺嗎?你的頭擋到黑板了。」她以指尖戳了戳他的背。
豈料,他只是轉頭睞了她一眼,連理也沒理她,回頭趴著就睡。
她錯愕了下,說沒受傷是假的,那感覺比被當成空氣還糟糕。
從那一天起,劉巧薇便開始對他抱著一種敬而遠之的情結,可也是從那天起,他幾乎沒一堂課是醒著的。
下了課,他生龍活虎;可上課鍾一打,他立刻又趴回桌上裝疲勞。
曾經有那麼一段時間,劉巧薇懷疑他是因為不想擋去她的視野才如此,只是那樣的想法太自戀,她很快就把這個念頭從腦海裡抹去。
如此這般,直到下一次重新安排座位,他倆未再說過任何一句話。
升上國三之後,理所當然地,她被安排進所謂的段資優班,他則是連所謂的段班都插不進,被流放到了傳說中的放牛班。
這個結局大家一點兒都不意外。
但令人跌破眼鏡的是,那一學期的期中考,陳士勳那傢伙的成績居然排進了全學年的第九名。
第九名?全校第九名欸怎麼可能!
校內的老師們一致認為那肯定是作弊得來的成績,不僅記他一支大過,更罰他必須在接下來的一個月裡,午休時段都得去跑操場。
然而,陳士勳堅稱自己沒有作弊,只是沒有人願意相信他。於是,第二次的期中考,他的成績落回了三百多名之外。
簡直就像是預料中的結果,每個人都露出了「哼,我就知道」的表情。
那件事情似乎就這麼告了一個段落。
後來不知怎麼的,他變得血氣方剛,經常與人打架鬧事,不管是同校的也好,還是隔壁學校的也罷,只要是看不順眼的他都會約來單挑幹架,搞得他父親常常被「請」來學校幫忙管教這個兒子。
唉,反正那都與她無關。
對她而言,陳士勳根本就是個異次元的生物,她無法打進他的生活圈,也不想走進他的生活圈。他倆這輩子唯一的交集,恐怕就只有國二時的那一句話吧?
不過,顯然世事的發展總是難以預料。
畢業之後她不負眾望,考上了第一志願的女中,陳士勳則是恰巧在隔壁的打架學校裡就讀。
原本她是不知情的,會發現這件事,是因為有一次在學校附近碰見了穿著制服的他,她還驚嚇得差點在人行道上跌了個跤。
那時已經是高三上學期,她第一眼就認出他來。
他變得更高、也更帥,而且比起國中的時候還增添了一股男人味,只不過他還是那個調調—有點痞,有點壞,有點冷,有點凶。
那時候是夏天,剛開學不久,他迎面走來,襯衫上方稍稍敞開,一頭短髮染成淡褐色,手臂甚至還刺了一條盤繞而上的青龍。
比起國中時,其不良的程度整個是有過之而無不及,可不知怎麼的,劉巧薇居然不感到害怕,反而有些好奇對方是否會認出她。
彼此的距離愈走愈近,她微低著頭,他則是抬頭挺胸;她刻意直盯著他瞧,他亦回敬一記慵懶的眼神。
然而,最後他只是與她擦肩而過,什麼也沒發生。
坦白說,劉巧薇有些失望,不過想想也是啦,本來就已經形同陌生人了,再加上兩年多沒見過面,他不認得也是理所當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