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喜頓住。
男人又道:「太醫來看過了,天亮後會送藥過來。除了風寒外,你的傷,朕也教太醫看了。」
傷……嘴嗎?提到這傷,明喜認為自己也離死期不遠了。「陛下,奴婢去唯妃那……」
「你在唯妃那裡,不管發生了什麼事,都不宜流露出去。恐怕之後外頭的風聲,是朕輕薄了你。」說到此處,男人面上終於隱隱有了笑意。
明喜不知該接什麼話。
「朕曾耳聞過前朝宮裡一些事,不過,那樣的宮裡事並非朕想關注的,也就不去多探究什麼。可是,現在朕反悔了,既然你還會在朕身邊,朕就問你一句:你心慕靈帝麼?」
明喜一整個傻了,立即脫口:「當然沒有!」
男人含笑道:「朕以為在你這個晉人的審美觀裡,靈帝必定是你的首選。」
「但那並不表示我會喜歡一個男人啊!」明喜連忙澄清。
男人笑容一頓。
「陛下千萬別誤會。奴婢也不喜歡女人,都不喜歡的!」
男人喔了一聲,盯著明喜,彷彿要看出他每一細微表情,然後慢吞吞問道:「男人不喜歡,女人也不喜歡,這是在騙朕嗎?」
怎麼討論起他的感情了?明喜有點茫然,仍是答道:「奴婢就是個太監,是不談感情的。」說到這裡,他發現自己居然沒有什麼戰戰兢兢回覆的情緒。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
在大晉宮裡時他日日如履薄冰,在金璧建朝初始時也是一樣的小心翼翼:畢竟新帝出身野蠻部落,說不得發起狂來比靈帝有過之而無不及,他的人頭隨時會落地。後來……後來日夜相處,他漸漸習慣了新帝私下的好脾氣,那真真是好脾氣,就算偶爾的喜怒無常也必定是他沒有察覺到背後的原因。看,他都能替這位陛下找理由了,由此可見,他開始有了安心感。
當然,一個能夠建國的帝王絕對不會是溫和的人。他曾聽說,在戰場上的新帝戰無不勝,攻無不克,殺伐果決,真要狠了,仁道不存在於他參與的戰爭裡:在朝堂上,往往新帝的決斷狠快,令他驚訝。這些跟新帝私下的為人態度大不同,彷彿是不同的兩個人……其實靈帝一開始也是這樣,後來整個人就偏向殘酷無道的那一面。
會成為帝王的人是不是都是這樣雙面性子?他一開始是懷疑過,但隨著相處時日長,倒寧願想成新帝就是一個只要不惹他就不會咬人的猛獸,而他明喜斷無惹到他的時候,自可明哲保身。
男人神色依舊和煦,噙著笑意道:「太監也是個人,是個人就會有感情。」一頓,他又道:「不急,慢慢來,或許你只是還沒遇上而已,也或許遇上了得慢慢累積才會發現。」
陛下似乎很在意他的感情?既然如此,選日不如撞日……他道:「奴婢也認為陛下說得有道理。遇上了也得花工夫培養。奴婢想求個恩典,請陛下恩准奴婢與昭明殿裡的宮女對食。」
「……對食?」男人輕聲重複著。
他以為這位陛下不解其意,於是解釋道:「就是搭伙過日子,如果放在民間,也算是夫妻吧。」
男人沒有說話。
明喜抬起眼。陛下是背著光的,因此看不清他的神情,只能隱約看出墨色的碎發稍覆著漆黑的眼眸:而此刻,那雙黑不見底的眼正盯著他看。
莫名地,明喜的背脊發涼。
片刻後,男人在安靜無聲的夜裡開了口:「昭明殿?叫什麼?」他的聲音冷冷清清。
「是娘娘身邊的宮女儀珠。」明喜小心地回著。
男人喔了一聲,停頓一會兒,似乎在想像她的長相。「是個晉女,相貌不錯,膚白胸大無腦。」
明喜微微一愕。朝堂的璧人會對女人評頭論足,嘴裡不太乾淨,卻少見陛下如此……不對,陛下本是璧人出身,以前是隱藏本性嗎?明喜有些混亂,一時沒能接上話。
男人又道:「朕若說,朕想要她呢?」
明喜表情凝住。
男人笑道:「朕說笑的,朕怎會跟你搶。」忽地,他自椅上起來,高大的身影幾乎罩住明喜。
等到明喜回過神,就看見男人雙手撐在他雙側後的牆上,側過臉後唇瓣輕輕擦過他的嘴唇。
唇上的刺痛遠遠不及席捲而來的戰慄。
在黑暗裡,男人舌尖舔了舔自己的嘴唇,聲音毫無波動道:「你被個女人親了都吐成那樣了,朕只不過碰你一下,你就嚇傻了。你確定能給她令她滿意的房事?」
「陛、陛下說得是……」
男人聞言,眉頭微蹙,伸出手掌覆住明喜冰冷微顫的額面。
「陛……」
男人收回手,身子站直,與他保持了距離,然後坐了回去,一氣呵成,動作極快。
黑暗裡傳出大口的喘氣聲。
男人沒有去輕拍他的背或者做出任何撫慰的動作,只是側過身,將燭火熄了。
明喜抬眼,正好撞上他滅燭時的側面。高鼻寬唇眉眼如鋒,明明這兩年感到陛下這個璧人好看許多,此刻卻給他一種陰暗如墨的感覺。
風吹在黑暗裡,人的皮膚被鋒利的刀一片片削了下來「我沒別的意思。」男人平靜的聲音響起,「明喜,你跟著我有幾年了?五年?六年?在璧族裡是沒有你這種身份的,那些年我也獨來獨往慣了,貼身的人一個也沒有。你這些年的盡心我都看在眼裡,偶爾想要贈你什麼,也覺得你吃喝都在我身邊,要了那些東西也沒用。」
「陛下,要自稱朕。也不是贈,是賞。」明喜輕聲提醒。
男人笑聲如常。「是啊,幸而有你在旁,時時提醒我。今晚,我們平等點,說些男人的心事。」
……平等?那是什麼?
男人突然道:「大晉宮裡出了什麼事?還是,靈帝對你做了什麼?」
明喜以為這位陛下只是求知慾旺盛。這一點,陛下一直充分表現在平日上。他斟酌著用語道:「陛下誤會了。靈帝沒有對奴婢做什麼,他……少時就跟陛下一般脾氣極好,是一個很好的太子,偶爾遠遠看見他一眼,會生出世間真美好的感想:後來也不知道為什麼,他變了……後宮妃子也宮中除了他之外,每一個人都是獻祭品。在這裡頭地位最低微的,就是奴婢這些太監、宮女,隨時命懸一線。其實奴婢不是怕女人,而是唯妃娘娘益發地與靈帝神似,所以奴婢會有一種她被靈帝附身的錯覺……」他自認說得很含蓄了。
要用簡單的話來形容,大概就是一整個後宮都淫亂,妃子深宮寂寞也會找上太監,但這種事他不敢跟陛下說。畢竟他是前朝留下來的人,萬一哪天陛下懷疑他跟後宮有什麼,他就是有百張口也辯不了了。
「那我碰你的嘴,你怕什麼?我跟靈帝長得又不像。」
明喜不敢回。
「你怕的不是靈帝,現在你怕的是天底下所有的帝王,怕的是他曾做過的一切?他碰過太監,所以你害怕帝王碰太監?都是個死人了,居然還能如此影響一個人如斯。」男人嗤笑一聲,而後大笑數聲,有點笑不止。
明喜驚疑不定。「陛下,是奴婢軟弱……」
「前朝留在金璧的太監裡,不是順了靈帝,就是怕了靈帝。你是唯一怕了的那個,這是性子所致,不能怪你。再說,你要是不怕他,我真不知道我歡不歡喜了。」
明喜聞言一怔。這是什麼意思?現在金璧裡的太監是前朝一塊留下來的,已經比當年少得多了,這是……陛下有意為之?
男人的聲音又響起:「大晉末年,搞得民間苦難不斷,連帶影響了我們這些外族。當年如果不是被逼到絕境,我們又何苦來蹚這場渾水?明喜,你可知,最後讓我下定決心人大晉的原因嗎?」
「不是預言嗎?」
「金璧的預言干我何事?」男人冷冷道.?「他說我,有求不得苦。」
「求不得苦?」皇位不是得到手了嗎?
「求不得。」男人又重複了一次,放聲大笑。
笑聲在黑暗裡格外的刺耳。
「不是我要不起,不過是我無所求。那個神棍說我得天下卻求不得,我倒想看看這世上,哪裡來的我求不得。」
「陛下英明。」明喜一頭霧水。
男人沒理他,又掩不住輕笑。「第一年,我都得到了,哪來的求不得?我百思不得其解:第二年,好像有哪裡不對勁:第三年,求不得苦,原來,一直在。竟是如此!」
第一年,有了小皇子:第二年後宮沒有孕事出現,第三年到今天仍然沒有第二個皇子誕生!明喜也豁然醒悟了。原來這就是陛下的求不得苦。
明喜一直認為自己個性好,從來不會多求什麼。當他是閹人後,只要照這條道路的規矩走著就夠了:因此,他完全不存在陛下這種求不得苦,但,他還是安慰道:「陛下,遲早會求得的。」只要充裕後宮,孩子很快就來了——「當然,小心點求比較安心。」後宮人一多就會勾心鬥角,這小皇子確實要小心點保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