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奔上前托住他的身形,看著龍天運手背上淺淺的血痕欲言又止。
「沒事。帶他上岸,把他們都送回老家去。」龍天運道。
燕奔只得先暫時止住李勇斷臂上的血,扛著他,與鍾憐退出去。
「他……他死了嗎?」馮無鹽還有點回不了神。
龍天運聞言,轉頭看著她。她正目不轉睛盯著地上的斷臂,眼神惶惶,似是受到很大的驚嚇。
他又掃過她從夾層出來後,就一直下意識揪著他袖尾的手。也是。當他第一次看見有人在他面前倒下時,說他沒有被嚇到是騙人的:到了第二次、第三次……也就麻木了:人命對他這種地位的人而言,實在不算什麼。
「他不會死,不過他的下半生,會比死更難受。」
她終於從地上的斷臂轉看他。「你要折磨他?」
他失笑,然後正色道:「我不會折磨任何一個對我忠心的人,他族人則否。」他見她始終驚懼地上的斷臂,心裡微軟起來。「來,跟我來。」
她怔了下。「去哪兒?」
「你想在這裡睡?睡得著嗎?」他目光落在她還抓著他袖尾不放的手上,輕笑,「女子見到這種場面都不行的。腿軟了走不動了吧?我抱你去換間房吧。」
馮無鹽心頭一跳,往他看去。
他笑,再重複一次:「我抱你過去另一個房間?」
他看起來很無害,語氣也很溫和,但,不知為何,那個「抱」字在她耳裡有輕視之意,令她本能地不舒服,彷彿她是軟弱的、無用的,需要男人為她遮風遮雨。
她硬著頭皮收回手,漸漸挺直腰桿。
「這裡頭血氣太濃,我要換房間。」她一頓,又道:「我可以自己走,不必你抱。」
龍天運的笑容隱去,盯著她的眼底彷彿有層薄霧,似是驚訝又似意味深遠。一會兒,他才說道:「好。跟我來吧。」語畢,轉身出去。
馮無鹽匆匆套了衣裙,緊繃繃地跟了上去。
他的護衛正在船艙的走道上善後,她甚至還看見地上的血河,那一瞬間她幾乎有拔腿逃跑的衝動。這種充滿血腥的地方不是她的世界,她害怕。
……但是,她想拔腿就逃的世界又何止這一個?到頭來,不管手腳發軟還是心裡大聲求助,都仍要靠自己走下去。
稍稍冷靜後,她暗自慶幸沒有因為一時軟弱而在大庭廣眾前不合禮儀地讓他抱著走……真要抱了,就算不會被他人視作像彩娘子那樣身份的人,也會在他人眼裡定下她就是玩物的想法吧。
她自己可以走的。
馮無鹽忽然想起,金璧開國主當初所納的妃子裡有一個是前朝公主,其他六個皆是璧女,隨便一個都能出去作戰。這在晉人眼裡很不可思議,但開國主征戰時,確實曾帶著璧族妃子並肩作戰。
也因此,金璧之後的後宮隱約呈現出寵妃可以逗可以抱可以玩可以寵:可是,她們的地位永遠無法再提上去。若是有天做錯了事,只要不是禍及皇室,都是可以被原諒的,因為……就只是不上心的玩物或寵物罷了,這就是金璧帝王對妃子的態度:而對皇后則要嚴謹許多,他們期許著皇后能夠像開國主的璧族妃子般強大,雖然至今沒有一個皇后被後世比作開國主那時期的妃子。
帝王會在皇后逝去時痛哭,卻不會在寵妃走時落淚。
為什麼她會知道?她都是從書裡看見的:至於真假,還真不清楚。
十六有自知之明,她會撒嬌會耍賴會不辨是非,所以適合當寵妃。那,她適合什麼?不止一次她自問,然後給了一個答案:她只適合做自己。
「在想什麼?」龍天運開了一扇門,正是當天她與鍾憐研究木刻版畫的那間房。「進來吧。」
也許是房間裡一直沒有人窩著,一開門,冷氣就迎面撲來,龍天運轉頭看她一眼。她長髮披散,一身臨時換上的短衫長裙並不特別勾人,中規中矩地站在那裡,好似小心翼翼地與人保持距離,盡力不讓人產生遐想。
明明貌不出色,膚色也不似牛奶顏色,但瓜子臉上的那雙水色大瞳強自鎮定卻不小心洩露眼裡深處的懼意……讓人生起幾分惜玉憐香的情懷,不沒事讓人想要吃入體內,至於怎麼個吃法……
龍天運摸了摸唇,帶著些許的納悶。怎麼看,馮無鹽就不是天仙絕色,怎麼會讓他變成一頭只有慾望的野獸?
人家都說,金璧之前的璧族就是野蠻人,他這是返祖了嗎?
馮無鹽實在忍不住,問道:「李爺是要殺我?為了什麼?」
「或許他以為你會害我?」
「我……會害你?你是認真的?」
龍天運笑道:「未來日子還那麼長,說不定哪天你便起了害我的心思,這都很難說的。」
「龍爺,你不要跟我開玩笑!」馮無鹽深吸口氣,慎重地看著他,「我差點被殺了,有權知道原因。你是怎麼看出他想殺我的?」
「喔,因為他一直在看你。」龍天運含笑,「無時無刻不在觀察你。你不要害怕,有我在,沒人能傷得了你。」
你不要害怕,有我在。
又來了,馮無鹽渾身顫慄。甜言蜜語她聽多了,這沒什麼,真的……可是,還是止不住鼻頭酸澀。她趁著他背著她時,用力咬住唇,控制住心裡的脆弱。
當她看見那一刀狠狠扎人床鋪時,想著:如果龍天運沒有來,她可能會死在當場。其實,他可以不來的……
就算李勇是他的部下:但每一個人出生後就必須為自己負責,她是這麼想著的。不這麼想,就會把希望放在別人身上,到最後只有破碎的未來等著自己。
「是因為催情香那一晚,所以李勇以為我留在船上是想伺機殺你,好維護清白嗎?不,我不會的,那並非全是你的錯……」她說這話時,龍天運正將牆面上的紅幔拉下,露出掛在牆上的巨幅木版刻畫。
他聞言轉過頭看她,她卻是越過他,抬眼被那幅巨型版畫吸引住。
依舊是同一個雕刻師,雕的仍是春宮圖。平日她會專注在雕法呈現上,這一次留意的卻是男女交合的姿勢未免太露骨了。莫名的熱氣湧上她的雙頰,她迴避開來,卻不小心對上龍天運膠在她面上的目光。
她心頭一跳,有些狼狽地避開來。
龍天運將她的表情變化盡收眼底,不動聲色地笑道:「你想換這幅版畫也行。」
她心裡有點亂,垂下目光答道:「我沒有這麼大的版畫可以換。」
「那也無妨。」他走了兩步,縮短了兩人的距離,含笑道:「替我畫張像作交換?你不是替李勇畫過了嗎?」
空氣中流動著情慾的氣息,如此的水到渠成,他微地俯頭,想要吻上她淡色的唇瓣,哪知她直挺挺地站在那裡,卻側開了臉避開他。
她的呼吸微微急促,小巧的胸脯起伏著,似乎努力在克制著什麼。
他柔聲道:「第一次見到殺人流血,會想釋放心裡的恐懼,想要做一些刺激的事,這沒什麼的,順著心意去做就好。我就在這裡。」
她盯著他靠近的臉。「你也會?第一次見到殺人流血,你做了什麼?」
「嗯?」他笑道:「做了許多事。」
他沒有指出特定事情,她卻能想像他做了什麼。她似笑非笑,自言自語著:「今天不是你在這裡,我也會因為想要釋放找其他男人上床?」
他沒有說話,眼底卻微微滲進冰霜。
「好像會。」她自己回答了。
龍天運平日面上的微笑已凝住。他半垂著睫,掩飾住此刻的情緒。
她忽然盯著某處,他低目順著看去,見到李勇留在他手背上的血痕。
「有沒有人對你說過別怕?」她又問。
「沒有。」他冷淡地回著。
馮無鹽主動拉起他的手背,盯著半天,伸出舌尖舔了一下。緊跟著,她明顯感受到他手背上暴出青筋:她沒有抬頭,將他不是很嚴重的傷口舔上一遍後,才對上他陰晴不定的目光。
「小時候,我受傷時我娘親會這樣對我。她會說:別怕,舔舔就好。」她露出疑惑,「明明是很久以前的事,我卻是記得清楚。」
他心不在焉道:「倒是沒人這樣對我做過。」
「你喜歡那一晚?」她問。
他本想答「是個男人都會喜歡」,但一想到她剛才提到其他的男人,他心裡微地煩躁,改而答道:「我是喜歡。」微微加重「我」字。
「我只斷斷續續記得,談不上喜不喜歡。」「你的男人,是我,這你記得麼?」
她認為他語句怪,於是修正:「那晚跟我好的男人是你,我記得。」
龍天運盯著她。
「你在渴望我?很渴望嗎?」她問。
「馮無鹽,現在你的眼底有著跟我一樣的渴望,你知道麼?」
是啊,她渴望他。她沒想嫁人……坦白說,她根本無從想像自己當母親的樣子,就算有,也是像她娘天天落淚的樣子吧,那不如不要。所以,她及時行樂有什麼不行?不是為了讓這個男人滿足,而是讓她自己滿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