紙袋裡面有信,以及侯一燦的手機。
鍾秘書說,侯一燦搭上當天清晨飛往加拿大的班機。
信裡面,侯一燦交代,葉梓亮會不時給他傳簡訊,請賀鈞棠幫忙回。
侯一燦還讓他說謊,說等葉梓亮發現他不在台灣時,轉告她侯一燦出國旅行了,三、五個月或者更久一點,再告訴葉梓亮,他在一個好地方偶見喜歡的女生,決定長期定居。
很爛的謊言,葉梓亮不再是十五歲的無知少女,她獨立、有足夠的經濟條件,到時她想參加侯一燦的婚禮,他要怎麼導演一場假婚禮?
他不願意幫這種忙,所以葉梓亮每封LINE得到的都是已讀不回。
為了找到侯一燦,賀鈞棠打過無數通越洋電話。
但侯一燦的父母說他沒有回家;侯一燦的朋友說他沒和自己聯絡。侯一燦所有的親朋好友都被賀鈞棠騷擾過一通,還是找不到他的下落。
賀鈞棠急,家人更急,他們打遍加拿大醫院的電話,想查出侯一燦有沒有就醫的紀錄,結論是並沒有。
侯一燦打定主意,結束生命了,對嗎?
賀鈞棠不允許這種事發生,十幾年都安然度過了,只要控制得當,侯一燦可以繼續這樣的生活。
但……如果亮亮是他自我放棄的理由,那麼……
退出嗎?放手嗎?亮亮和阿燦,他只能選擇一個?非要熄了身後的燈,才能看見前方的光,非要封了身後的路,才能找到前方的路?
可是,怎麼放手?他又不是博愛的男人能夠輕易心動,他在人生道路上獨行三十幾年才遇見一方明亮,現在……必須失去了嗎?必須放手他的小太陽,讓她去為阿燦照亮前方?
像是有人拿刀戳著他的心臟,像是有人伸手扭攪著他的五臟六腑,他痛得厲害,卻不敢出聲大喊。
他既彷徨又憤怒,他既心慌又無助,滿肚子的情緒無處發洩,事事計劃、樣樣篤定的賀鈞棠,成了無頭蒼蠅。
環視侯一燦的房子,裡面的東西都沒動過,也許衣櫥裡少了幾件衣服吧,葉梓亮要是進門,大概會真的相信他只是去旅行,相信不久的未來,他會回到台灣和他們相聚。
但認識侯一燦多年,賀鈞棠確定侯一燦是玩真的,他再不會回來了。
走到牆邊的大地圖前方,上面釘了很多圖釘,這些年侯一燦的足跡走遍全世界,亞洲、美洲、歐洲、非洲、南極、北極……每到過一個地方,他會在上面釘上拍照。
這張地圖,贏得葉梓亮滿滿的羨慕,卻也掩蓋了他幾次不告而別的失蹤事實。
手指輕點侯一燦到過的每個地方,目前他只能確定,侯一燦的機票確實是飛往加拿大,但是加拿大的哪裡?不回家、不找朋友,他能去哪裡?
侯一燦的手機鈴響,是葉梓亮的來電,賀鈞棠深吸了三口氣才按下通話鍵。
「哈,我就知道你在家,快開門吧,我在外面!」
電話那頭的聲音是天清氣朗、萬里無雲,幾句話就把電話這頭的陰霾驅逐殆盡,這就是亮亮魔法,誰也無法抵抗的魔力。
目光轉向大門,眉心緊蹙,他沒想到這麼快就必須面對……唉,說什麼謊言?
怎麼說謊呢?
走到門邊、打開大門,葉梓亮抬眼,發現……
「你怎麼在這裡?」
他沒回答,伸手把她拉進層裡,在門叩一聲關上時,賀鈞棠將她抱進懷裡。
賀鈞棠抱得很緊,他把頭埋在葉梓亮頸間,身子微微地抖著,突兀的動作讓葉梓亮詫異。
她沒急著追問發生什麼事,只是任由他圈住自己,她伸手撫著他的背,一下順過一下。
心頭微嗆,她知道有事情發生了,而且事情不小,否則篤定自若、宛如天神的男人,不會變成這樣。
他抱著她很久,不願意放手,因為他很清楚,這一放……就真的……要放了。他捨不得,他不甘心,他不樂意,千萬個掙扎在心底,可到最後,他只能怨恨自己。
他終於鬆手,在放開她那刻,葉梓亮心頭微微抽痛,原因不明,就是……痛著。
葉梓亮沒有說話,賀鈞棠卻感到被人看穿似的狼狽,他欲蓋彌彰地一連串問:「你渴嗎?熱嗎?諾諾呢?諾諾在哪裡?有人陪他嗎?怎麼突然來了?」
於是葉梓亮明白,賀鈞棠亂了方寸。
抬起頭,對上他低垂的雙眼,葉梓亮給他一個耀眼笑容,一個一個問題慢慢回答。「我不渴、不熱,諾諾在家裡,有陳阿姨陪他。我把姊姊和蘇大哥旅遊的照片藏在阿燦這裡,我答應爸爸,下次回家帶給他們看。」
她耐心的回答和反應,讓賀鈞棠明白,自己表現得太過。
葉梓亮也明白了他的明白,把手塞進他的掌心,她的口氣無比溫暖。「別擔心,有什麼事,我們一起面對。」
點點頭,深吸氣,苦笑,他是真的亂了。
牽起葉梓亮走到沙發邊,他說:「坐下吧,我有事告訴你。」
葉梓亮坐定,側過臉望著他,但手心不願意從他的掌中離開。
是預感?不知道,她就是覺得他要講的事不會好聽,收攏五指,她握得他更緊。
「亮亮,接下來我要講一個很長的故事,和你有關。」
也和……阿燦有關,對吧?望著神情凝重的賀鈞棠,這一刻,她有想逃的慾望。
「阿燦的爸爸媽媽在十歲那年,舉家移民加拿大。」
「我知道,阿燦自願留下來照顧祖母,所以他沒去。」
傻瓜,他不是自願留下來照顧祖母,而是捨不得一起長大的小太陽,捨不得需要他悉心維護的亮亮。
阿燦常說,那段是他這輩子最快樂的光陰,他以為快樂會綿綿不絕,幸福會接在快樂後面,最後他將牽著亮亮的手走過紅毯,成為一輩子相守的兩個人。
「對,侯爺爺不在了,阿燦的爸媽不放心侯奶奶一個人在台灣。」賀鈞棠說。
「我記得那時候放學,阿燦常請我們吃香腸、喝波霸奶茶,芬多精常偷偷告訴我,長大後她要嫁給阿燦。」
葉梓亮笑開眉,不只芬多精、阿玫,連她都想嫁給阿燦,他又高又帥、又會打籃球,是學校裡的白馬王子,和他一比,小謝根本排不上號,誰曉得長大後小謝的女人緣是阿燦的幾百倍。
賀鈞棠微微一笑,繼續說:「每年暑假,阿燦會飛到加拿大和家人度假。」
葉梓亮點點頭,阿燦厲害,十歲就會自己搭飛機、過海關,而他們這群朋友最期待阿燦從加拿大給他們帶很多禮物回來。
「我和阿燦不同,我是在加拿大出生的,我的父親是母親的第二任丈夫,他是台灣人,父親堅持教我華語,哥哥、姊姊也跟著我學。我們住的地方華人很少,所以我很快就和阿燦變成好朋友,我教他英文、他教我下棋,他和奶奶住在一起,學會很多老人家的東西,比方做饅頭,我的廚藝有一大半是他教的。」
「對,阿燦告訴過我,他在加拿大的暑假都跟著你混。」
他們去爬山、划船、游泳,整個下午都泡在圖書館裡,聽得她羨慕不已,阿燦說等她長大能自己出國了,就帶她一起去。
她一直記得這個約定。
有一年,不是暑假也不是寒假,阿燦卻去了加拿大,奇怪的是他竟在那裡停留了大半年。
再度出現時,阿燦暴瘦得嚇人。
那天,在學校教室頂樓她追問原因,阿燦什麼都不說,只是抱著她痛哭。
賀鈞棠說:「我們住的小區裡有個小霸王,人人都躲著他,但阿燦血氣方剛,每次看見他都要起爭執。我在學校的功課很好,經常參加各種比賽,還算出風頭,後來,聽說小霸王喜歡的女生喜歡我……總之,為這件事,他老是來挑釁我。我不理他,因為冷漠才是最大的懲罰,但阿燦常會為這種事惱火。有一次,他和阿燦又遇上了,兩人一言不合居然在半路上打架,兩個人滿身是血,連警察都引來了。兩個孩子都帶傷又未成年,訓斥一頓後,警察不再為難他們,只是……五個月後,阿燦病發了,醫生檢查出來是艾滋病,一路追蹤才曉得小霸王是艾滋病帶原者。」
阿燦竟然得到艾滋病?!那麼健康的一個人,他上健身房、他打籃球,他是陽光美少男……
突然間,所有的事情全都串起來店了……
第一次投奔,她好玩地拿起他的刮鬍刀,阿燦氣得不許她進自己的廁所,之後每次投靠,他把私人物品全鎖進房間,他不許她用他的杯子、手巾、牙刷,他防她防得像賊一般,她卻神經大條地以為他有嚴重潔癖。
原來……他只是想剷除所有傳染途徑。
「那次發病的原因是隱球性腦膜炎,阿燦在醫院裡足足躺四個月,病情控制住後他堅持回台灣,侯爸、侯媽不同意,他經過一陣激烈的抗爭才讓他們低頭。沒有人知道阿燦為什麼非要回台灣不可,但是我知道……」